丽莎日记
(八)


某月某日

  飞机平缓滑过万尺之上的高空,我看见阳光如丝丝银针,透过云层纷纷扬扬的洒下来。而坐在窗口的我,就像是站在正午时分的赤道子午线上,听任阳光万箭穿心般地在做剧烈的切割:一半是阳光,一半是黑暗;一半是振奋,一半是沮丧;一半是源于自信的胸有成竹,一半是来自压力的忐忑不安。
  手托腮,我看着窗外发呆。今天可以见到父亲了,真好。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麽样。没有我在,他肯定会抽很多烟。他现在还打网球吗?以前他老是输给我......
  “丽莎”格罗弗舰长叫我“准备一下,我们到了。”是的,阿拉斯加山脉,我们到了。
  经过例行的检查后,我们进入阿拉斯加山脉内部,来到会议大厅。

  ......

  如果说,不同意和天顶星人和谈还在我们的想象中,那麽不收留Macross的全体市民就大大地出乎我们的意料了。究其根源是因为当年SDF-1消失时,委员会为了不让外星人入侵地球的消息传开,所以对外谎称,因为恐怖分子的袭击,Macross城的市民全体遇难。现在他们不愿谎言被揭穿,所以下令:SDF-1必须携带所有市民立刻离开地球。
  其实刚才在向地球委员会做报告时,我就预感到情况不妙。会场气氛沉闷得让人压抑。我发现委员会成员的脸上冷漠多于严肃。我说出的话像古井下石,既看不见涟漪,又听不到回音。我像一个在偌大的舞台演独角戏的演员,无人喝彩,无人叫嚣。我孤单的声音贯彻始终。
  SDF-1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了,却又被委员会冷酷无情的撵了出去。保卫地球需要军人做出牺牲,我们义不容辞。但是,那70000平民呢?他们是无辜的。现在他们正满心欢喜得期待重返地球的新生活,可等待他们的是这样的命令。
  格罗弗舰长和委员会成员发生了争执,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像贝壳的喘息,措词严厉的语句从中蹦出。想起格罗弗舰长曾向我讲述打算用阿拉斯加山体作大炮的事情。他们以为拥有这样一个所谓的“超级大炮”就可以无所畏惧了。与其说因为不了解而不和天顶星和谈,到不如说他们不屑和外星人谈判。
  感觉自己真是失败啊,我连自己的父亲都说服不了。我甚至没有勇气再抬头看他。心情烦乱得像街头的游戏厅一样。
  为了回家,我拥有无穷的勇气和执着的信念。现在才发现它原来不堪一击。或许我们真得不该回来,永远在太空里流浪。


某月某日

  有时时间上的轮回实在有些可怕,那种说不清的熟悉感觉袭上心头之后就很难退却。我向来害怕生命中的这种神秘的预示。

  我遇到一个和你卡尔得很像的人,再次唤起我对他的记忆。我能感到别人对我异常举动地惊讶,我是情不得已。当他和别人打架时,我担心。当看到他受伤时,我心疼。我知道,我把对你的感情嫁接到了他的身上。他叫林凯,是林明梅的表哥。
  当时我们在饭店。有一些人对我们恶言攻击。其实,我并不怪他们。好不容易回到地球,却被告知不得离开SDF-1。这放到谁身上都不是件痛快的事。我这几天也因为父亲他们做的决定而烦恼。不,是痛心。
  林凯出面制止那些人并和他们发生了冲突。他的中国功夫十分了得,对付那些人不在话下。我们对他表示感谢。可他对我们不屑一顾,临走前扔下一句话;“战斗不能带来任何好处,它的结果就是无尽的破坏与毁灭!”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破坏,毁灭,罪人......这几个词像重拳一样敲击我的大脑。军人,肩负着保卫人类和平的责任。本来以为自己从事的是一项神圣的工作,一直以它为荣的。 但是今天......
  是的,他说得对。无数次看到我方的战斗机在瞬间化作火球,消失在太空中;又有多少次看到人们悲伤的脸。胜利是用牺牲来作为代价的,在胜利的背后是对人类精神和物质的破坏。但这不是我们的错。我懵了......


某月某日

  他们说,我最近脸色不好,脾气也不好。
  我烦,很烦。因为父亲他们做出的决定,因为林凯的反战言论,因为敌人的频繁来袭。我想抱怨,却又不知道该找谁发泄。为甚麽上天要把这麽多事情统统压倒我身上。
  昨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梦中,我见到了卡儿。他还是那麽温柔地看着我。我们在一起散步,走过以前我们曾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后来,他说他要走了,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我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问他去哪里。他回过头,竟然变成了林凯。他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这个杀人凶手!”我看见天上出现了无数的天顶星人的战舰,黑压压的一片。我想跑,却又双腿无力......
  被惊醒后,就再也无法入睡了。坐在窗台上,打开窗户,让微凉的夜风轻拂我发烫的面颊。潜藏在心底的记忆,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重映出来。我的心有些颤动,被一种感怀以往的情绪所激动,眼睛有些湿润了,胸中充满悲楚。往事,那些被流年带走的往事使我的心凄紧地搏动着。
  也许生活对我来说显得苍白无力了,我有希望在那里,可他在那里无力地与琐碎一点一滴的时间和现实作斗争。


某月某日

  接近午夜的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抬头望天。
  夜幕下,只有路灯和它孤独的影子形影相吊。今夜静得出奇啊。
  天空是那样执着的蓝色,蓝到极至,深邃如海。云朵苍白,像时间一样,在幽暗中闪烁着老旧的光。我 觉得夜幕是潮湿的,擦拭着星星的光芒。
  这个夜里一定不会有流星。这是个完整的画面,不允许流星那锋利的尾巴割破画布。这样,画面就不会被破坏,可是我的愿望便没有机会告诉天使,我的祝福便不能说出。但我并不在意,我从不追逐流星,宁肯仰头看变换的云和闪烁的星月,它们都有着古老的光泽,在黑夜里时隐时现。
  伤感如约而至,我的心脏开始疼痛,眼眶感到温暖的潮湿,我被这个沉静的画面感动。可是我来不及哭,眼泪还没有流出,就已经被冰凉的秋风干涸。
  闭上眼,靠在路灯上,把自己交给这昏黄的光晕中。像一只结茧的蚕,一动不动,任思想风起云涌。

  我现在在休假,其实就是停职反省。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什麽也不做。但是大脑始终像大城市的交通一样杂乱无章。本来这篇日记早就该写了,但每次提笔后,又都无奈地放下,反反复复。我不是不能面对现实,但是我无法原谅自己。因为那是瑞克,不是别的什麽人。
  哦,我这是怎麽了。

  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完全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只记得我当时在指挥代达罗斯战术,眼前是一片战火纷飞的景象,和平常没什麽两样。后来我突然听到克劳迪亚的惊叫:“丽莎,你在干什麽?!”在一团次眼的火光中,一件战斗机像断线的风筝,无力的一头栽了下来。红色的,红得令人触目。是瑞克!
  我这才如梦方醒。

  在医院,眼泪无声地滑落,一颗,两颗,接成串,连成行。我在内心不停地祈祷,希望瑞克平安无事。同时又再责备自己的失职。瑞克曾经指责我,说我不考虑飞行员的安全,只顾作战。我当时还强烈地反击过。但是这一次,我是真得错了。
  对不起,瑞克。真的对不起。
  如果换做别人,也就罢了。但是为甚麽当我看清那是瑞克的战斗机时,内心竟有刺痛的感觉?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万丈深渊,所有黑暗都向我压过来,让我无法喘息。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开始牵挂瑞克。在战斗中,我迫切地想听到他的声音,即使是吵嘴。至少这样可以证明他还活着。当战斗结束,我从舰桥向外望去。在那些在太空中漂浮的各种残骸中仔细寻找,直至确认那里没有瑞克的飞机。现在我满脑子都是瑞克的影子。想他骂我“唠叨婆”,想我们曾经的接吻,想发生在我和他之间无数次的争执......
  现在他躺在医院里忍受肉体的痛苦,而我在这里经受内心的煎熬。

  我想我对于瑞克的感情已经不再一般,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某月某日

  真笨!我真笨!!!
  我又不是没有想别人倒过歉。但在瑞克面前我却语无伦次,坐如针毡。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慌乱中,假装摆弄花瓶来掩饰自己的拘束不安。说了一堆废话,转了几个圈子(恐怕瑞克都糊涂了)总算把“对不起”这三个字的讲清楚。
  可以说,我是从病房里“逃”出来的。
  有谁见过丽莎是这个样子?


某月某日

  曙光初现,晓星亦逝。
  但是福克却走进夜的怀抱永不再回来。
  
  以前我曾问过克劳迪亚,为什麽不劝福克退役或者转行。我知道当骷髅战机脱离跑道,冲向太空的时候,克劳迪亚的心也开始随之一起翻腾,俯冲。看到她为福克揪心的样子,自己也时常后悔所下达的命令。
  刚开始克劳迪亚笑而不答。后来,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其实我有何尝不想让他退役呢?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战争是无情的,没有人能为我们的生命作出担保。更何况他是飞行员呢?我最害怕他分别的时候,怕他走出我的视线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福克早就对我说过,如果我不喜欢他现在的生活,就告诉他。他会考虑的。但是我不想这麽做。我爱他。因为爱他才会让他去飞行,去战斗。爱是一种艺术的眼光,不是一把雕刻刀。如果爱一个人就该把他当成一件‘艺术品’去欣赏,而不是当成‘半成品’去雕刻。福克有他自己的追求,他喜欢现在所做的事。我很高兴看到他的成绩,并且为他自豪。”
  福克的优秀是有目共睹的,他飞行技术精湛,作战经验丰富,又具有指挥才能。加之他的热情和余生俱来的亲和力,使福克成为一名令人敬佩的长官。
  “如果福克觉得累了,他会停下的。”克劳迪亚向我点点头,又说到。
  
  原来是这样,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了解,克劳迪亚对于福克来说意味着什麽。
  
  他们两人好比太阳和月亮。太阳和月亮就像电场,磁场里的正负阴阳极一样对立而又不可分离。缺少任何一个,整体的个性都会失去健康均衡的发展机会。克劳迪亚可以和福克一齐纵情欢乐,福克却要到她那里沉淀自我。
  福克像太阳,永远热力四射。在他的身体里,似乎每个细胞都在兴奋而忙碌的参与新陈代谢,就像太阳内部实际上正在进行的无数次氢弹爆炸一样,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动力工厂。
  克劳迪亚就像月亮。虽不锋芒毕露,却如空谷幽兰,淡入淡出。这很容易让人忽视。可她是谈心的最佳人选。月光下的世界,即使猛虎也会细嗅蔷薇(Tiger snoffs the rose),也会展现本性中最柔弱的一面。在你最疲惫,最迷茫的时候,给你慰藉,为你导航。
  
  我一直在想,当福克来到克劳迪亚家时,他在想些什麽。
  
  手指从琴弦上掠过,和声充满空间。宛转柔美的旋律似乎在诉说福克对克劳迪亚的浓浓爱意。
  只是,曲未终,人已去……


某月某日

  没想到父亲会来看我。
  他身穿便装,像位和蔼的老人。他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忘记了他曾经带我的不快,我扑向父亲的怀里。抛下身份和官职,他只是我的父亲。
  因为没有准备,我们只能去饭店吃饭。我一再埋怨父亲他没有提前通知我。他也不无遗憾地说,是啊,怎麽没想到这一点呢。我还真想吃你做的苹果馅饼。
  像提前达成了某种约定,我们谁也不提和SDF-1有关的任何事情。我像一个久别家的小女孩,像他讲述自己生活中的琐事。时而欢天喜地,时而无限惋惜。父亲很少说话,只是一直慈爱地看着我。
  我问父亲过得怎样,他只是淡淡地说:“没什麽,老样子。”
  我沉默了。多年的军旅生涯早已造就他坚韧的性格,他一向都让人感觉严厉,不可接近。但脱下军装,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忽然想起两年前首航仪式的那一天。本来预定在当晚请亲戚们吃饭的,为了祝贺我成为SDF-1的指挥官。我不知道当时父亲是怎样看着SDF-1升空,怎样回到冷清清的家......
  嘴唇动了动,我的鼻子有些发酸。父亲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我发现他的眼里也有泪光在闪。
  分别时,父亲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丽莎,爸爸需要你......SDF-1前途难料啊。”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某月某日

  格罗弗舰长命令SDF-1做低空飞行,想借此方法迫使地球政府接受所有Marcoss的市民。一个身长1210米的庞然大物足以遮挡太阳的光辉,使地球上的其他居民陷入黑暗的恐慌中。并且他还冒着被撤职的危险,频频在公开场合发表演讲,希望有某国愿意收留这些市民。他在作最后的努力,因为我们能停留在地球上的时间并不多了。


某月某日

  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从此融入了蓝天。
  本牺牲了。
  今天在楼道里见到瑞克。他低头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注意我。他满脸忧伤,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
  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还在害怕。如果瑞克没有及时撤出来的话......
  我并不认为舰长决定采用尚没成熟的防护罩来保护SDF-1是明智之举。但是就当时的情况来说,又不能指责他什麽。但是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只消灭了少数敌舰。而防护罩的爆炸导致方圆50英里的地方被夷为平地。
  想起那时我、瑞克和本被了敌人俘虏,虽然身处险境,可本依然谈笑风声,时时不忘他最喜爱的牛排。听说,当战斗打响时,本的牛排还没有吃完......


某月某日

  因为防护罩的爆炸给地球带来重大破坏,致使安大略收回以前的承诺,拒绝收留所有难民。而地球委员会更视SDF-1为危险物,命令我们立即起飞。至于全体市民,一个也不许离开。


某月某日

  今天我重新认识了林明梅。她的内心富有勇气。当大家在诅咒这个世界,设法逃离SDF-1的时候,她不但回来了,还承担了本不属于她的责任。
  她坚定的话语像一个支点,帮助人们找到心理的平衡。
  她美妙的歌声像一阵细雨,滋润枯旱的心,长出希望的绿。
  我们又将踏上漫漫征程,当那片海再次成为记忆,地球再次成为眼前蓝色的一点,我格外平静,可以说冷静。就像林明梅说的,我们还有希望。有希望害怕什麽呢?
  现在想起,真为林明梅感动。其实这样一个外表娇小,天真活泼的女孩又能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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