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eedar
《太空堡垒》和我的英雄崇拜


  在《太空堡垒》里,如果一切正常,人们就知道花开和谈恋爱的时节;如果外星人来袭,人们就离开剧院、进行堡垒折叠变形;但是,如果人们愿意,他们也可以勇敢地为自由飞翔。
  在我心目中,这就是“英雄”和“英雄崇拜”的定义。
  
小丫头片子
  
  故事开头的一幕是小学一年级。我的双胞哥哥在学校被一个高年级学生欺负了,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追上了这个大个子,毫不犹豫地对他一阵乱捶:“听着,记住了,再欺负我哥哥我还打你!”
  “哼,小丫头片子!”大个子鄙视地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昂起脑袋走了。
  “小丫头片子”?这大概是我最初知道的对女孩的不好的称呼。是这样吗?难道仅仅因为人人都有一个性别和一个身量,我们就必须在这些事情上互相欺压、你死我活?我是个小个子女生,打人可能也不疼,但是我连打上一架的资格都没有吗?
  其实,这次事件既不是我童年打架事件的开端,也不是终结。它只不过是妈妈口中我童年时“勇敢”的一个绝佳例证,她时常提起。但奇怪的是,我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些战斗中受过什么伤。最严重的一次只是手上拉了一个口子,所有人都看到了血,于是大家全跑掉了。而且,从此不再有人主动和我打架。
  童年的躁动过去之后,我虽然照旧和调皮大王坐同桌,却也渐渐成了老师眼里的乖乖学生。但在小学四年级时,我出乎意料地收到了平生第一个“决斗”邀请。决斗的对象是一个最让老师头痛的问题女孩,决斗的原由是我放学不肯和她一起“顺道回家”(因为她长得丑,也因为我太孤僻,我俩其实都像钟楼怪人卡西莫多)。事情的解决方案是,我们约定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未拆完的破房子里打架。这一仗打得昏天黑地不分胜负,之后我们反而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她不仅从百货商店偷糖果分给我吃,而且肯在任何事情上为我两肋插刀。从此之后,我发现自己的生活中再也不缺这样的朋友:他们热情、忠实、好斗、顽固,而且聪明、诚恳。
  恰恰是怀抱着这样少年行侠的心肠,我一上初中就遇到了《太空堡垒》。对我来说,接受这样一个传奇没有丝毫抵触或困难:太空飞船、外星人、勇敢、执着、自由、守诺,这些都是我最熟悉的元素。如果说我曾经是一个早熟的少年,那么这种“早熟”就来自一系列提问:为什么我生活的世界上有这么多的苦痛和难题呢?为什么它不像堡垒,里面既有平民也有战士(而且还有不少女战士)?我是个女孩,我能做点什么呢?……
  
朋友?还是战士?
  
  我钟爱堡垒,肯定和我对“朋友”的特殊定义有关。所谓“朋友”,就是相信“我”和“你”的背后有神秘的宇宙意志存在,就是为了不辱没英雄的荣誉而永远心存进取之心。从小到大,是《太空堡垒》的精彩故事让我最充分地理解了,其实最彻底的尊重永远只能在战士和战士之间实现。堡垒的勇士们之所以总是能绝处逢生、逃脱险境,就是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只会“整体进攻”的生化克隆人。——用最真诚最勇敢的态度来面对生活,用最富幻想最具创造性的力量来面对战斗,这才是人类精神优于异族文明的不凡之处。
  有真朋友的人总是能创造出人生的奇迹,我一直相信这一点。因为成功的人总是有勇气将自己的奇特看法付诸行动,并在朋友那里得到最高尚最彻底的认同。在麦克罗斯城的电影院门口,米丽娅被拥挤的人群惊得目瞪口呆:“哦,这么多人祝贺他!大概打中我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太空堡垒》第21集《A New Dawn新的黎明》)被激发的价值和荣誉之感让这个外星王牌飞行员失去了理智:她疯狂地在堡垒里寻觅着,她要复仇,要挽回英雄的名誉。米丽娅的疯狂中内涵着某种奇特又神秘的缺陷,但它却又恰恰以其独特之处征服了另一颗勇敢的心。其实,麦克斯和米丽娅爱情之所以“完美”,就是因为它在起始点上就混杂了敌人、朋友和战士之间的种种“有缺点的疯狂”……
  确实,我不仅喜欢米丽娅的疯狂,而且我连朋友们的缺点都爱。因为只有在真正的友谊中我才能全心全意相信:对方一定会用他/她自己的方式从容优雅地走过这些缺点,或者,将另一种“内涵着缺点的率真”冷静而清晰地坚守下去。在这样的两种结局之中,不论哪一种都能让我真心赞叹。——“丽莎,你是个军人。军人出身,军队培养,你可不能做逃兵啊!”(《太空堡垒》第36集《To the Stars 去超太空》)像失去了福克的克罗蒂娅一样,有时候我也会担心:担心自己做了逃兵,担心朋友做了逃兵。可是,不。我崇拜的海因斯上校还是走向了战斗岗位,我崇拜的英雄人物从来没有让我真正的失望过。
  其实在我看来,瑞克和丽莎的爱情之所以够资格成为堡垒系列史诗的开端,就是因为他们在整个故事中的身份一直是“朋友”和“战友”。在第36集《去超太空》中,丧气的指挥官和困惑的飞行员坚定得一模一样:听完丽莎的表白,瑞克感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但是他忍住了。他只是看着她,两个都保持着军人的沉默。——第一次看到这里时,我也差点流下了眼泪。不过,我早已决定了不哭的。我要在勇者的沉默中,向英雄致上一份我的敬意。
  说到底,用“恋人”、“搭档”,或者“好朋友”来描述堡垒中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其实都是太贫弱的语汇。“战士”,就是说两个原本毫无利害干系的人出于理想而走到了一起。——“战士”,这才是一个最不可分割、最确切、最精准的词汇。
  
没有困难,也没有勇敢
  
  上高中之后,我是一个内向,下雨不爱打伞,学习不错,私心里喜欢《太空堡垒》、但对谁也不说的女孩。高中生活很平淡,但还算过得顺顺当当。可是,每当我尝试违背父母的意见,就会有阻力出现。“至少,你得让自己吃得上饭吧?”“文科班?中文系?那是从笔尖上掉脑袋的行当。”是啊,他们对我的要求并不高,他们就是希望我好好活着。可是,谁会知道我在这一行里将来有没有出息呢?只有写出了能碾破冰山的著作的人,才会有掉脑袋的可能。我能有那样高的荣誉吗?那么遥远的事情,和我有什么相干呢?即使我做了这一行,我也是个半路出道的人。“必须用专业人士”,所有人都会瞪着眼睛把我拒之门外的。“——好吧,那你投身进去战斗吧!去啊!你这小孩子怎么这么高傲呢!”
  是的,也许那就是高傲。但我从此真的变得冷酷了。不爱说话,不理人,不相信一切“看来崇高” 的东西。如果我不喜欢的人跟着我,我就走在前面,保持至少三米远的距离。跟着我有什么用呢?我不爱你。我甚至都不爱自己,不爱这个世界。那么,你又与我何干呢?(其实我宁愿有人和我打上一架,像米丽娅一路追踪麦克斯那样。有时候,敌人的爱意倒能融化另一颗与世界隔绝的心。)
  ……但我就这样沉在池塘之底了。虽然不是什么伟大的愿望,它同样也会长久地搁浅。为了向前更进一步,我迫切需要指点和支持。但是,什么也没有。在别人看来,我完全没有 “搞清楚状况”。他们说,你懂吗?事情搞砸了你要自己负责?其实我那时并不明白“负责”是什么意思。在我的理解里,“负责”就是另外一场战斗,而战斗最严重的结果不外乎是死亡。好吧,如果我把命赔上,这样还不行吗?把命搭上,就可以负责到底了……
  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没有勇敢,假装勇敢也不能退缩。可笑吧?但那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为了达成一个目的,为了接近一个让我无法忘怀的梦想,这样做曾经让我产生过一点儿使命感。但是,我也知道禁律的。禁律的第一条是:不要制造困难和麻烦。禁律的第二条是:极少有人喜欢真正的勇敢。
  
英雄都是孤独的
  
  禁律一:不要制造困难和麻烦。
  禁律二:极少有人喜欢真正的勇敢。
  ……
  好像,我的境遇一直和自由战士们有些相似,这或多或少给了我一点安慰。确实,在现有的环境里,要拥有健康的身体和美好的心灵已经不太容易;在此之外能再拥有一些理想和顽强,更是一种少见的不甘平凡。可是,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有些人就是能将热情与理智结合得如此之好。因为,不论人类手中握有的史前能量是多么稀少,不论地球生态已经恶化得多么严重,生命之花都会顽固地凋落或者开放。
  
  “佐尔,你是一种化身。……你的最主要特点是,史前能量可以使你永远活下去。”
  “不,不!史前能量只会使我死亡!”
  “佐尔,不要毁灭你自己的生命!”(《太空堡垒》第60集《Catastrophe大难临头》)
  
  堡垒故事增添了我生存的希望和勇气。它也让我明白了,或生、或死,其实都是个体能够自主的选择。
  可是上大学之后,情况却持续地糟下去。我越来越不能欣赏自己专业的平庸底色(企业管理),而唯一可以视为知己的好友也步向了理想主义的反题。我很清楚,少年时代的梦想天堂是就此失去了,而青春期那种“希望不再仅仅是一个人”的想法也破灭了。要想真正支配自己的生活,我还得不断尝试。
  在后来的三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个孤儿:像瑞克兄那样无父无母、没有牵挂;像丽莎那样母亲早逝、父亲鞭长莫及;或者像格罗弗舰长,来自北国俄罗斯,身世离奇,但又湮没无闻;我更希望自己有一个肖像挂满整个墙壁的家族,让我时时有些榜样可以效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说谎;我也知道,我还不如对整个世界编个弥天谎话。可是,我的英雄们安静地站在我的身旁,他们一个个都说:是吗?得不到应允吗?可是,我们也都是孤独的。所以,你只能这样继续不停地请求下去。
  有过不少晚上,我一个人在校园里或社区的小花园中面对夜空哭泣。这成了一种习惯。我不能对任何人哭,因为只有一个深邃的地方能够包藏我的怪僻和孤独。我是坚硬的石头,而它是迷幻的夜空。石头在高高远远的夜幕下飞行,却把轻捷俏丽的预言洒向明月繁星之间。当我注目着浩瀚的时候,夜空的蔚蓝色竟与白昼时分毫无差别:它们同样的单纯,同样的神秘。
  ……
  
勇敢者
  
  其实,我不大喜欢第一部里粘乎的三角恋爱故事(特别是28集-34集)。那个怀抱着英雄主义的女指挥官哪里去了?那个企图殉情、敢和天顶星巨人叫板的军人哪里去啦?那个撕掉了父亲亲笔信的女孩呢?丽莎·海因斯小姐不是作为爱情故事女主角,而是作为 “叛逆的英雄”才成为我的偶像的。我也喜欢第二部里戴娜和鲍威尔、玛丽。戴纳是个很纯真的人,但玛丽给吓傻了的戴纳的几记耳刮才是她们友谊的最佳见证。我更喜欢第三部的游击队,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不抵抗”的城镇,其实这一切正如斯考特的直言不讳:“真叫人难以相信,你们让我恶心!我只想再说一句,我不会是唯一和外星人做斗争的。还有很多人为了自由时刻准备牺牲自己,你们明白吗?”
  我不想煽情地说什么“朝闻道,夕死可也”的古语,不想背诵裴多菲的诗行“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还有那段经典对白:“请您让我回太空堡垒去。我和他们一起并肩战斗了这么久,您明白吗?父亲,您一定要让我回去!”“你真这么想吗?”“是的,相信我!”“对不起,可是……”“可是你不会。”“我不能答应。我不能让我的独生女儿为愚蠢的英雄主义举动而丧命。” “父亲,我是个军人。请再派我去吧,求你了!”
  ……
  如果一个人爱好“勇敢”,那么她的本能就会告诉她:她很可能必须牺牲其他方面的追求,来让这一条原则更为突出。与此同时,这一原则也会越来越“主宰性”地决定她的生理外观和精神面貌。可是,当我面无表情、冷酷到底地“拒绝煽情”的时候,难道我的心真的不明白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们永远在表达同样一种渴望:拥有真实,拥有自由,拥有某种“可以为它生,也可以为它死”的东西。
  是呵,今天回想起来,我才能清晰地看到是什么主宰过我。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但是对于忧虑着“是否勇敢”的少年来说,世界很狭隘、能做的选择也不多。对于像我这样“英雄崇拜”类型的人,命运的关键点还远远没有到来;对于一个手捧着史前能量之花的人来说,她可能会经常出现幻觉。那个少年思维的兴趣集中在一个小点上:世界很大,但是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呢?
  没有困难,也没有勇敢。眼前的世界和《太空堡垒》相比,实在显得很空洞了。
  
爱情故事
  
  在我的少女时代,看完《太空堡垒》之后,我就渐渐明白了:这个人类和外星人遭遇的传奇故事注定了我未来的一切。那时,我恰好也在啃平生的第一本世界文学经典名著:《简·爱》。“不能实现的激情”,这就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共同主题。从那时起,我就向往成为一个“实现激情”的勇敢的人。但我没想到的是,因此我也注定难得遇上爱情。
  英雄崇拜是对一个最高贵最优秀的人表示出真心诚意的、热烈的爱慕。“英雄”对于少年时代的我来说,几乎就是“神”的同义词。他们应当像女指挥官丽莎那样,让我喜欢到“连缺点都爱”;或者像米丽娅那样,为了追逐飞行员的荣誉孤身来到地球;或者,他们至少必须是外星人和人类的后代,是半人格半神格的神秘生命体。——对别人来说,“没有爱情就不能结婚”是一个高标准;对我来说,“没有勇敢就一定不会有爱情”是对这个标准的具体化。还有人说:“谁会拒绝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呢?没有。”对我而言问题却是相反的:“我能喜欢一个不勇敢的人吗?不能。”——爱情和勇敢似乎不能二者兼顾。因为堡垒里的人们心中都有颗北极星,他们永远也不会为其它什么而改变航程。
  大学三年级时,同班同学中一个皮肤黝黑,个头一米八几的篮球好手开始给我打电话。如果说没有动过心,那是假话。这样一个人走在身旁,光是女孩子的虚荣就能得到不少满足。况且,他还拥有我最喜欢的孩子般的好奇心,和对知识的强烈渴望。——“但是,为什么不呢?”“因为我不爱你。”——其实,我心里真正想说的是:别把我仅仅当成你性别的对立面,一个仅仅用来照顾你体贴你理解你的人,请把我当作一个可以“和你并肩而行”的人吧。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像《太空堡垒》第21集《新的黎明》中瑞克和丽莎那样,像《小王子》中王子和狐狸那样,像《约翰·克里斯朵夫》里约翰和奥多那样,像《老人与海》里的海和老人那样,像《白鲸》里的船长和白鲸那样,像《青春》中“Judea, London. Do or Die.”一样。当我开始认真衡量的时候,我就发现人类艺术品中的爱情故事竟然少有什么符合我的逻辑,我只得在男人和男人、男人和自然的故事中继续寻找爱的童话。
  其实,后来遇上的那个人的一切在我认识的男生里都很平常:从相貌到个头,从智商到品行。唯一吸引过我的是,他一直宣称自己是个勇敢的人,那些精彩的宣言书把我迷住了。但在那之后,我明白了世界上还有一种勇敢,它只是停留在嘴巴上的勇敢罢了。
  事过境迁,唯一让我觉得安慰的是,我不是被事物的表面迷住的。我自觉自愿地放弃了帅哥,选择了平实。这似乎证明了:不论形式怎样变幻,我喜欢的始终就是一些“内在”的勇敢。不是那些外表孤高、深奥、闪烁着精英主义光芒的人,而是把书本扔掉,去寻找自己的生活的人。
  
我要的不是个性
  
  其实,我要的不是个性。只不过,在充满想象力和反抗性的生活中我一直看不清自己。谁能给我一句评语呢,谁能给“英雄主义”一句赞美呢,一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取代的真心话?
  “——其实,你自己感觉不到,可我确信无疑:如果你坚持不懈地走下去,你的前途会很光明。”
  当这句话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敢相信地看了好几遍。那一刻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我想告诉整个世界。可是,地球上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但我终于找到了一面真实的镜子,并且在里面看到了自己。我失败,被失败打倒,在失败里存活,可是我居然还没有死掉。
  说真的,我从未试图扬名立姓。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守护自己的秘密,它们是属于小意达的花儿的秘密。但是,现在不再仅仅是如此了。因为它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这就是新飞船要干的事:人类已经成熟,摇篮可以丢弃了,到外太空去争取我们的一席之地!”(《太空堡垒》第36集《To the Stars去超太空》)——经过了这么久,我的等待还是有些道理的。
  在我看来,格罗弗舰长的句子里永远有一个唯一的关键词:“成熟”。它代表着坚韧、深入、自豪、理解、被理解之后的全身心的快乐。还有,我第一次懂得了感激。我是很难被打动的,但是这一次他的真情却打动了我的心。乘坐 SDF2离开地球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但却是一个幸运又荣耀的选择。
  
英雄崇拜
  
  从小到大,我老是羡慕男孩子的东西,哥哥则嫉妒我长辫子的尺寸和裙子的五彩缤纷。他的海军服、海军帽上的两条飘带、冲锋枪、望远镜构成了我的渴望。暑假里,表弟常常参加我和哥哥的小组,我们三个人一起玩恐龙特急克塞号、007、FBI、时间旅行、罗马帝国的征服之战,等等。长大以后,我把“太空堡垒迷”视作一种个人身份。有人送给我一本《兄弟连》,我也马上把他视为知己。在作家中,我不佩服很帅的海明威老爹(他的“英雄相”越变越假),最最喜欢的倒是那个有点发胖的法国飞行员圣·埃克索佩里,和老是笑呵呵的科学家卡尔·萨根。是呵,我明白,我内心深处和他们很相像,就是拒绝某种“成熟”的小孩子。
  孩子的乐趣就是“游戏”,因为唯有在游戏中才能够高仿真地“模拟”英雄。但不知何故,长大之后三角洲、彩虹这样的反恐游戏却不能再吸引我。半个小时之内我就会感到无比厌倦:没有半点“英雄”的感觉,甚至连“勇敢”都没有。渐渐地,当我发现四周并没有人“勇敢”的时候,我就只好闭上眼睛骗骗自己;当我发现连闭眼也没用的时候,我就只能无法可想地远离这种生物学上的伪装。——说白了,勇敢其实是不能被模拟的,它需要的是成年人的理性选择和全身心投入。
  读研之后,我这个海盗式的人物才算“名正言顺”地上了贼船,“理所当然”地扬起了自己的三角帆。在心灵倍感安慰和踏实的同时,却又升腾起了其它未曾熄灭过的渴望。2002、2003两年中,为了看展览和戏剧,我去过不少次上海。上海的使馆区和小弄堂颇有魅力,但最吸引我的却是上海美术电影厂的大门。我希望自己有《一个也不能少》中魏敏芝的勇气,在门口阻截住某个导演,请他收下我做个学徒。但我实在不是什么英雄,我能不让自己做个草包就算不错。好像从小到大,我总是在栅栏外观看栅栏里的人们。我总觉得那儿有一些幸福的人,他们很可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喜欢画画和造型艺术,而且自信颇有天赋,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因为我已经选择了人文学科,因为我已经承诺要把全部精力都支付给它。所以我只好站在街边,闭上眼睛,然后转身走开了。
  ……是的,我已经承认,“英雄崇拜”就是一种透入骨髓的逃避主义;但是,也有其它更好的回答:逃避主义恰恰是那些在灵魂深处要去追寻什么的人的主题;还可以再补充一下:这种逃避主义是和逃跑主义、闭眼哲学永不相干的。
  去年,一个朋友突然在长途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呢?不打算嫁人了吗?”我答:“要嫁的,但要等一个比我更勇敢的人出现。”她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反击: “别做梦了,不会有什么人比你还勇敢。”我呆了一下,又问:“我勇敢吗?”她说:“当然,没有几个人会选择你走的路。”……得了吧,朋友。你们一向纵容我,但我知道我从来都不勇敢。你们看到的,只不过是我在“不勇敢”之后为自己退守的那一小片天空。
  在历史学的领域中,迟至十九世纪才有人开始谈论“英雄”。在第一本关于“英雄”的历史著作中,结尾处这样写着:“在各时代各地方英雄受到崇拜。永远会如此……我们大家都崇敬和永远必须崇敬伟人。”是的,我喜欢这么“伟大”的句子,它大气磅礴的造句法让人热血沸腾。但是,我的回答却是:“不,不对;不是激情的力量,而是激情的持久才造就了美好的人。”
  我赞美神一样的人,但我也确知像神一样的人是没有的。通过Existence来荣耀Holy Being之路,才是人的唯一选择。“真实的存有”里当然有眼泪和劳役,可是,谁也无权免除这卑微的眼泪和平实的生活。英雄崇拜在我的心里已经开始退场,现在我只想和有能力为理想而践约的人们走在一起:“永不放弃。因为前方总有希望在等待着。”
  
真实崇拜
  
  也许,我这番表白能再勇敢一点。
  我早就应当承认,我一直在调整自己对生活的期待。我打算把标准调低,但与此同时它却必须更加“密齿化”:我希望有一个人勇敢又平凡,真诚而嚣张,深沉但开朗。在个人生活的峰值域内,全面的密齿化总是必要的:因为它消除了一些旧日的遗憾和缺点,又对优点和希望有着良好的包裹性和支撑性。
  在那些逝去的青春年华里,曾有一个大男人对我说:“记住,在这个生活的世界上永远不要崇拜什么。没有英雄,没有偶像,更没有完美的纪念碑。你的爱慕出自真心实意,它让我听来温暖舒畅,却又倍感惭愧和压力。”——好吧,好吧。既然如此,既然我们都想当英雄却又自觉愧为英雄,那就让我们在“害怕自己不能与星空相配”的心情里生活下去。我会担心的,也会害怕和退缩;我不是英雄,但又做不成狗熊。我觉得,我还能够向往“勇敢”,并在这种向往上努力添加几份“真实”。
  以前,我曾经认为:要想逼迫我改变心意,那是办不到的;可以服从,但不能妥协。——可是不对,我还是改变过我的心意;为了存活下去,我同样可以做妥协。有时候,我会瞧不起自己。但是,那又如何呢?那样更好。如果我一意孤行,把自己逼到绝境里,我想像不出在无能为力的情境下我到底会不会死掉。……也许,正是 “让生命在高贵中结束”的模式刺激了英雄姿态的出现(第7集《再见,火星》?第60集《大难临头》?)。但是,这种“生命”的概念又是多么破碎和狭隘! “英雄崇拜”有时候是一种装饰和恐吓,它宣扬高人一等的权能、创造出高调的反叛意识,却无力实践真正的“勇敢快乐原则”。
  回首往事,其实我已经明白,在我的同伴中只有少数人走向过英雄崇拜。当我们度过青春期之后,也只有更少的人走向了英雄崇拜的反题:真实崇拜。——“真实崇拜”,就是崇尚经验、耐心、适宜、丰富,和明晰。
  如果说“追求什么,就得到什么”;那么追求真实,也就一定能得到真实。“真实崇拜”并不是说一个人必须困守“贫乏”、保持“纯洁”、回归“原始”、崇尚“孤僻”;恰恰相反,“真实崇拜”是对“不真实”的拆解,是对“沮丧”的抗拒,是对“快乐”的调解和接纳,是对“自我膨胀”的清醒自视和积极弱化。——我崇拜贝多芬、梵高、罗丹、波普尔,我熟读过他们的传记,企图为英雄的生命找出共通的法则。谁都无法否认,这是艰苦卓绝的人生,他们为自己的使命支付过高尚的努力。但是,最聪明的心灵仍然能看出他们共同的幸福之处:通过勇敢驱除黑暗,通过投入得到欢乐,通过知识拥有自由。“勇敢需要欢笑”,这话一语道破了玄机。它是我聆听过的最简洁、最美妙的哲学语言,它来自尼采,另一个说出了真相的人。
  英雄崇拜不是完美的,从来都不。但是,我已经从真实崇拜中得到了某种崭新的补偿:那是一种亲密的谦逊,一种高贵的自制,和一种努力的长途。
  
只有一个东西仍然存在
  
  还有什么呢?已经没有崇高、真理、伟大了!
  只有一个东西仍然存在:这就是英雄崇拜。
  但它已经从一种形式过渡到了另一种形式。“英雄”是一个最高贵的词,但它又是一个最眷恋的词。在对过去的追忆中,它承认了丑恶和残酷,却不放弃对欢乐的执著。是的,生命可以逝去,但它应该有尊严有价值地逝去;生命的终结远不是目的,因为终结仍然在过程之中。这就是我期待的。
  因为,在“真实”的背景色中有一个东西仍然存在:那就是英雄崇拜。
  我曾经渴望从才华出众的人眼中了解世界,后来我真的有了这样的机会,并且得到了终生受用不尽的东西。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为我做过的那样,去为自己开路,去为更多的朋友开路;那群星闪耀的夜空,我一定会全力追随。
  对我来说,堡垒依然是灵魂的友伴,是精神的居所,是自由之风,是鸟儿们面向大海奋力飞翔的地方。是的,我的表述不改少年初衷;但是,我已经修订过了条款中的所有细节。
  因为,每天只有一个日出和一个日落。所以,我才要在日出时让悲伤终结。
  “——不要太悲伤了,你说是吗?至少,你不是孤独一人。”(《太空堡垒》第27集《Force of Arms武力》)
  
什么样的英雄?
  
  关于英雄,人们常常以为只能二者择一:要么接受强横独断的英雄,要么完全不要英雄。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真正的问题是,我们必须拥有什么样的英雄。当我们说英雄的时候,是指真实的英雄还是反真实的英雄?在人类知识的判断领域内,“英雄”拥有认识尺度和道德尺度:即真理和崇高。但是“英雄”还有一个唯一的价值尺度,那就是“人的幸福”。
  “人的幸福”和真理、崇高无关,因为它只和人的生活经验有关。在这一点上我以前肯定是错误的,“英雄”肯定不可能独立于“幸福”而存在。
  我曾写过不少信件给我的父母。在他们面前,我几度山穷水尽、别无选择:“知道了你们的愿望之后,我只能拒绝。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我就不能实现从前的梦想了。……你们给我预设了很好的将来,我也真的可以那样做。但我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我会很不开心,很不快活。我的生活会变得一团糟,变成噩梦。我一直都想做些有益的事情,这对我来说越来越重要。而且,现在我已经开始做了。我想我在做一点事情了,我的命运已经和这个事业中的某些人结成一体。也许,我只能成为一个二三流的从业者,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必须做这一行。我多希望你们能理解我迷恋的东西,但我不能抱怨。我明白,你们希望我追求一个有充足金钱回报的职业,这当然也是我必须认真面对的。”
  最近才发现,这些话居然和摩托手萝克说过的一段很相似:“我原先以为你不赞成我的行为。妈妈,我非常爱你。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的大家庭,有伦德,就是你那天碰到的。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也是一个非常非常懂事的机智勇敢的青年。但有时他也让我觉得紧张,我想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新的大家庭里还有许多别的人:还有斯考特、伦克、兰瑟,他们都需要我和我开的摩托车。有时他们可真是不用脑子,似乎连树和树林都分辨不清。所以妈妈,不是我忍心离开你们,而是因为我必须照顾这个新家庭。——我面前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要继续不断地和外星人战斗。将来等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一定会回到家,好好上学读书。”(《太空堡垒》第66 集《Hard Times 地痞流氓》)
  可能,在童年时我们都幻想过英雄是什么样子,带着这样的幻想我们一头撞进未知的未来。但只有成年后的探索才会让“英雄”渐渐变得和童年幻想中一样,英雄永远是起于童年的。在《太空堡垒》许许多多叫人着迷的元素中,最为流行的就是这种始自童年的“英雄崇拜”。战斗机、飞行员、机甲、女指挥官、飞船、歌星、外星人、混血儿…… 行走江湖的英雄好汉们之所以在武侠书里总是不如在“太空堡垒”里光辉生动,那是因为它们缺少了浪漫宏伟的神话氛围,和充满自由憧憬的幻想气质。于是,同所有神话故事和科学幻想一样,太空堡垒变得比世界更开阔,比真实更真实。
  就像阿喀琉斯的传奇和太空漫游的预言那样,堡垒在我的生活中扎下了深深的根:“我的命运已经和这些人结成一体。”
  
我是幸运的
  
  我自觉幸运,因为堡垒成全了我对勇敢的渴望。它让我一步一步走过了我的问题,而没有逃避必经的“学徒巡游”时光。除此之外,堡垒还怂恿过我的夸大其辞,掩盖过我的恐慌和不安,助长过我的偏见与傲慢。但是,我就想这样生活下去。我知道在勇敢之外,我还需要许多别的东西。……有多少人有机会长久地品味命运的无奈呢?有多少人能在平淡中学会接纳荒谬和屈辱?又有多少人有实力把握住欢乐的尖峰时刻?如此说来,我是幸运的。
  对我的人生而言,英雄的意义无比重大。他们树立了榜样,告诉我如何在短促又平凡的生活中找到一些价值和意义。但我厌恶偶像崇拜。我明白,自己的生存建立在无数普通人勤恳工作的基础上,我对我领受过的所有好意都负有一份永远的责任。
  我今年29岁了。我几乎一直在学校里读书,我去过一些不同的地方,看了不少动画,也研究过文学、哲学、绘画、雕塑和电影。我得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不少出色的东西,而且它们就出现在那个刚刚走过的20世纪,它们让我学会了展望未来。
  在某种指向未来的眼光里,堡垒属于人类精神中最优秀的极少数。“最优秀”,这意味着什么呢?它并不是说一群高层人物相聚时,有一个人总是青春不老、光彩夺目。不,恰恰相反,“最优秀”意味着热情地承认了生命的有限性,而又对这种认定给予执著的反击。它意味着一个孤独的人,在坚守中遭逢了意外的丰饶的理解;它意味着一个痛苦的人,却有着青春洋溢的外貌和充满阳光的心灵。——在我心中,“英雄”的本体就是这样一种“反逻辑”,它以超出常识的逻辑力量赢得了最完满的“人”的真实。
  
  像堡垒里的所有英雄人物一样,我渴望在深邃的寂静中得到理解与接纳,渴望在璀璨的星空下学会宽容和诚实。而我渴望得最为彻底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说:“我接受了我的命运,我做过了该做的事情。我是幸运的。”

2007-4-16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