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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希尔少尉的回忆


  我第一次见到波阿狄西亚·枫丹(Boadicea Fontaine)时,太空堡垒还漂在太阳系的边缘呢。我和堡垒的管家婆丽莎·海伊丝是军校同一届的毕业生。当时,大家称呼我为大卫·格林希尔少尉。
  有一天,一通电话打到我的住处,叫我把威廉·霍夫曼少尉领回去。威廉喝得烂醉,听旁人说是为了一个姑娘。我很惊奇,以威廉的条件竟会有姑娘拒绝他!的确是醉了,回宿舍的路上威廉不断念着那姑娘的名字:波瓦(Boa,有“蟒蛇”的意思)。
  蟒蛇?!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在宿舍区旁的小路上看见一个着军服的女孩子,瘦高身材,黑色鬈曲的短发,祖母绿似的一对眼睛。
  几乎是一看到她我就知道她是谁。如果是蟒蛇的话,我要说,我可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蛇类。
  大概是刚刚执行完任务,她看起来很疲倦,正匆匆往宿舍赶,而且似乎没有料到会在此时遇上一个长官。她在我面前2米处站住,向我敬了一个礼,便欲离去。
  我突然很乐意使用我的职权,我问她:“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上士?”
  “波阿狄西亚·枫丹,长官。”声音清脆而沉着,可能是太阳尚未升起的缘故(堡垒的科学家们创造的人造太阳),听起来有点凉意。
  “是英格兰和法兰西的后裔?”
  她笑了:“这年头很少有人关心祖先了。还有别的事吗,长官?”
  “不,没有。”当然我不会请她发表对于威廉的感想,那个傻小子根本配不上她。而且我确信,只要每天能看到那个笑容,就算没有太阳——人造的或天然的——也无所谓。
  稍后我得知波阿狄西亚·枫丹是绿色中队的飞行员之一,不禁肃然起敬。
  她不是一个有来头的人,换句话说,当麦克罗斯城上天时,她碰巧是其中的游客。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正因为太没有来历了,倒更为她增添几分神秘之美。在一同入伍的人当中,她是升级最快的。实际上,“波阿狄西亚”就是“胜利”的意思。除去在飞行时百分之一千的认真之外,波瓦是个很随意的人。她有时同男士约会,有时候不,因为她有时候空闲、有兴致而有时候疲惫、想休息或者想静静的看一本书。可怜的威廉完全是自作多情。她不抽烟,酒吧里也从来看不到她。以上大部分是从一个叫阿德里亚那·格兰特的女孩子——我父亲同僚的女儿那儿得知的。她住在波瓦隔壁。
  距第一次见面两个月,我再次见到的是枫丹中尉。
  那天下午休假,毫无目的到处逛,我路过露天咖啡座时,一眼就看见她。她穿着一件深绿色樽领毛衣,同她的眼睛很般配,没有佩带任何饰物——只有普通的女孩子才需要它们。
  我走到她面前,问道:“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当然。”她微笑,“请坐,格林希尔上尉。我正在等人——来得早了些。”
  我的心一动,“你知道我?”
  她只是笑,没有作答。
  我非常想和她讲话,但语言中枢竟然罢工!
  此时传来林明美的歌声,“……to be in love, to be in love……”,我很受她煽动。于是我问道:“你喜欢明美吗?”
  她想了想,“人长得美,歌也动听,不错。”
  “仅此而已?”
  她挑起眉毛,“很重要吗,我对她的看法?”
  “不,一点也不。”我要如何告诉她,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呢?
  波瓦笑吟吟的看着我,一双湖水般绿色的眼睛像是能看透我的思想。
  “我的朋友来了,我得走了。”她突然说。
  我心头一紧,不知来的是个什么人物。抬头一看,见是个女孩子,这才略为宽心。
  波瓦上升的势头简直像火箭一般,一个月以后,她已经与我并驾齐驱——都是少校了。这种事也只有在这样的战争年代才可能发生。
  “你真厉害!”我赞道。
  “又可以少称一个人为‘长官’才叫我高兴呢。”波瓦笑道。
  “原来如此,”我故作忧虑,“难道有一天我会称你作‘长官’?”
  不似我预料中那样的兴奋,她只轻描淡写的答一句:“我倒是不介意。”
  我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不打仗了,你会作什么?”
  “教书。”她说。
  “教书?教什么呢?”
  “物理。”
  “以前是物理教师?”
  “不是。不过我想以我一个高温物理硕士,觅一个教席总还不至于办不到。”她说。
  “高温物理?那你为什么不为堡垒作科技人员呢?”我奇道。
  她眉头微微一皱,道:“哪里就差了我一个呢。”  
  我猜自己的话造次了,连忙说:“不过现在也证明了你有作战斗机飞行员的天赋!”
  她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出来,说:“你不必如此迁就我。”
  现在我知道,她那句话的意思是:“我不会迁就你,你也不用迁就我,我们是独立的。”但那时,我以为她只是对我好。
  过了一段时间,有鉴于波瓦的出色成绩,上面有意思安排她在堡垒指挥部工作。我第一个将喜讯告诉她。
  “没兴趣。”这是她的回答。
  “为什么?”我不解。
  “我喜欢飞,不想呆在指挥室里。”
  “可是太空堡垒也在飞呀。”
  “是啊,地球也在飞呢。”她好笑的看住我。
  “你这样多危险!飞行员的战死率有……”
  “百分之十。”她接上我的话,“很抱歉让你担心,但我不会放弃飞行。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追求冒险的,我就是这种人。”她有一点激动,“这场战争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别误会,我并不是好战分子,但它给了我那么好的机会,而且我很高兴自己是为了保卫家园而战的——我决不轻易放弃。”
  这话把我弄糊涂了。从前我认为女性最需要的是安全感,事业也好、家庭也罢,她们所追求的,不外是为着得到安全感。虽然这番话自波瓦口中讲出毫不突兀,我仍然有点糊涂了。
  “那么和平了呢?”我问她。
  “等和平了再说吧。”她说,“上次我同你说会去教书,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么嫁给我吧!”我取出一早准备好的戒指塞到她手中。
  她仔细端详了那枚戒指,然后说:“很漂亮。”
  我大喜:“你同意了?”
  “不。”
  犹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我觉得浑身凉透,而且摸不着方向。“为什么?”
  “你不明白吗?”她看着我,祖母绿般的双眼仿佛在说,你这个傻瓜,“我是个飞行员、战斗机飞行员,每次上了飞机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下飞机。我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掉,也许明天、也许一个小时后就与你永诀。要是结了婚,我死了你可是要做鳏夫的。知道鳏夫的意思吗?”
  “米莉亚和麦克斯不是也结了婚?”我不服气,举出重大例证,“他们两个都是飞行员!”
  “那不同,他们相爱。”她说。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的意思是,我们没有相爱?!”
  “我不清楚。我爱你,正如我爱我自己。可是我要嫁的那个人,我爱他将胜于爱自己。为了他,我可能会放弃这项危险的事业。”
  是这样吗?一霎那,我只觉心中悲凉无比,良久,我才说:“有那个人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总之现在,飞行是我的最爱。”
  她把戒指还给我,依然看着我。她总是正面我,从不逃避我的目光。
  我想扔掉它。但是没有。
  及后我向上面汇报了波瓦不愿迁升的情况。众人皆深感不解,惟我在一旁苦笑。她可不是那种想当将军的好兵,她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是否可以升级无所谓,只要能驾驶战斗机,就算永远做空军兵(Airman Basic,空军中最低的等级)也不要紧。
  那一年圣诞节,已经是回到了地球上。
  当然,我和波瓦还是很要好,“那个人”始终也没出现。时局看似平静实则危机重重,各地不断有天顶星人骚乱的报告。我和她都在待命,但还是设法聚了半个小时。她送了我一件圣诞礼物——一支高士(Cross)笔。还是在太空时我对她提过,小时侯父亲曾送我一支高士笔,后来不慎丢失,遗憾至今。没想到她会去买了来,而且颜色款式与失落的那支完全一样。这种笔早在战前就停产了,现在极少看到,更何况如今人们几已不用笔了,这成为一种珍贵的骨董。
  她握住我的手:“冷吗?为什么发抖?”
  我激动的说:“你实在不必……”
  她笑了,“你真小器,还世家子弟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快乐不总能用钱买到,不过可以用钱来买时,为什么不呢?
  我紧紧拥抱她。就算她不嫁给我,此刻我正拥有她。
  第二天她来找我,很明显是有话要说。
  “我已经报名参加第6小队了。”
  “什么?”我跳起来,“第6小队?!那等于是敢死队啊!你为什么不先同我商量一下呢!?”
  “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
  这句话刺痛了我的神经。“很好,”我冷笑,“那你又何必来告诉我呢?”
  波瓦愣了一下,盯着我看了2分钟,才说:“我没想到……你说得对。”她自嘲的笑一笑,“我所有的,不过是我的生命。”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曾经我以为波瓦是个冷酷的人,没想到我自己更胜一筹。
  “别了,大卫。”她吻了吻我的额头,走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始终觉得,即使未曾遇见过波瓦,我的生活也不会与现在有什么两样。因为她从未试图改变我,甚至不愿意我为了她有所改变。最近我常常思念她。不知道她离开我时嘴唇上是否结着冰霜?——那时我冷酷得像一块冰。
  我问妻子:“阿德里亚那,你记得波阿狄西亚·枫丹这个人吗?”
  阿德里亚那抱着我们的孙女,白了我一眼:“你老糊涂了,哪有这号人物?”
  有时候我也怀疑是否真有其人。没有人记得,没有,甚至档案之中也没有记录——因为战争的缘故,那档案早已残缺不全了。那枚没有扔掉的戒指,现在戴在阿德里亚那的手指上。我告诉她那是为另一个姑娘买的,她认为我在开玩笑——因为那枚戒指与她手指的尺寸正适合。至于那唯一似可佐证的高士笔,阿德里亚那坚称那是我父亲馈赠给我的礼物。她说得那么肯定,令我不得不相信那就是事实的本来面目。
  那么,等到明天再说吧。一切希望都在明天了。
  明天,我会去见她。
  
  
注释
1。 Boadicea, or Boudicca, meaning Victorious, was Queen of the Iceni tribe of East Anglia。 She led a rebellion in 60 A。D。 against the Romans, destroying the cities of Colchester, St。 Albans and capturing London。 She was eventually defeated by the Romans, and Rather than be humiliated by them, she poisoned herself。 (引自ENYA:The Celts)
2。 Fontaine, 法语,意为“喷泉”。在巴黎郊外有一著名宫殿“枫丹白露(Fontaine-Bleue)”,就是“蓝色喷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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