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参加了黑零点和其他友军的葬礼。之前我去黑零点营房看了看，那里一地萧索。现在除了几个和我一样在医院治疗的伤员之外，黑零点已经永远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历史名词。 人生，本就是这样聚少离多。——日记，2021年8月5日

　　零点防守战结束的两天后，我和姐姐一起参加了斯特林将军和其他阵亡将士的太空葬礼。葬礼的地点是在西边的军港口，我们到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几乎所有没在站岗的人都来了。人群沉默地等待着，我看见了站在前排卡特将军夫妇。他们肃穆而悲戚，一言不发。
　　死在太空里的人往往尸骨无存，所以那一排排晶莹的水晶小船里装着的都只是亡者的衣物。站在铭刻着斯特林将军名字的小船旁的是米丽亚·斯特林少将和他们10岁的小女儿黛娜·斯特林。她们两人都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站立着。斯特林夫人目光悲伤却无比坚定，她和她的天琴座大队当时远在防线右翼所以幸免与难，这位天顶星女子在人生苦难面前用人类难以想象的坚强维持了屹立不倒；而小黛娜的蓝眼睛已没有了儿童的无忧无虑，似乎在一夜间成长了许多。她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象征了丈夫和父亲的水晶棺材，直到它和其它棺材一起被反重力场缓缓升上零点的天空，飞出气膜，渐渐漂向太空深处。
　　看着那飞向星空的衣冠冢，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人啊，无论如何的才华横溢，功成名就，也扭转不过命运无常，转眼就会化为虚无。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我失去了战友和上司，而姐姐失去了又一个曾经同路的朋友，我们的心情都说不出的沉重。现在我才记起，我并没有不喜欢斯特林将军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虽然我曾经畏惧过他的精明和他天才般的才华。我也并没有不喜欢那些年龄大于我的，总喜欢倚老卖老的前辈们，尽管我曾经厌烦过他们的唠叨。的确，有时一些让你熟视无睹的人或物，只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他们的珍贵。
　　回到姐姐的住所，一进门就看见大哥在客厅里收拾行李。他听见声音，抬头看了看我们，把一个大箱子朝地上一扔，说：“怎么才回来？赶快收拾一下，我们搭下一班补给舰回地球！”他转向我：“小子，帮忙把那个箱子推过来！”
　　姐姐愣住了。我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弯腰推箱子。箱子很沉。
　　“你干吗？为什么要我离开？”
　　“你还呆的下去？！”大哥吼了起来，“你没听军部的人说么，什么鬼宇宙涟漪，到处都是宇宙波，随时会把零点吞掉！现在这里一点都没有安全保障了，还呆在这里等死么？难道你指望这个小鬼头——”他指指我，“——来保护你，还是指望你那个卡特将军？”
　　姐姐脸色刷的白了。
　　“你不明白，这里需要我，这里是我应该呆的地方，我要为人类做我应该做的事！”
　　“得了，明美，你怎么还像十年前那样天真？难道要我再重复几遍么？明美作战失败了！你的歌早就没作用了！你说你说，你还呆在这里干吗？是不是就是想多看看那个卡特几眼？”
　　姐姐忍了很久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突然直起腰，走到姐姐和大哥之间。
　　“那你自己又做了些什么有用的事呢？”我直直地看着大哥的眼睛说。
　　突然一片安静。他们两个人都惊讶地不做声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话是从我嘴里冒出来的。更为震惊的是大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向来认为幼稚不懂事的亲弟弟会公然跳出来责问他。
　　“你受不了了对么，你认识的人的阵亡让你再也没有勇气呆在前线了对么？既然如此又何必冠冕堂皇地找什么借口呢？”我抱起手臂，说，“你说说看吧，能不能说出一件你认为有益的事，对人类，还有对你的家庭。”
　　“杰森。”姐姐在我后面轻声说。她想阻止我，但我没理会。
　　“在我家和麦克罗斯岛一起被攻击时，你在哪里？在我们被天顶星人追得满天跑时你在哪里？天顶星人总攻时你又说了些什么可以鼓舞人心的话？”
　　“杰森，这样说不公平。”姐姐说，我不敢看她，我知道她一定很痛苦，“你哥哥那时和我一直坚守在指挥部。”
　　“不，那是因为那里给了他一个可以表现的舞台，”我说，“还有抢夺史前能量舱那次，你莫名其妙的横加阻拦，然后又在凯龙来到时缩在后面发抖。你是想让天顶星人拥有压迫我们的机会么？你是想给天顶星人争取杀戮我们的权利么？”
　　“外星人不该有自己的权利么？外星人和我们一样都是生命！”大哥呆了一会，才重新开口，口气里满是鄙夷。
　　“没错，都是生命，都有权利。那你躲什么呢？你害怕什么呢？你为什么现在要逃离呢？”我冷冷地回应，“你又为何要去学功夫呢？如果有人想杀你你就让他杀好了，反正都是生命，都有权利！为何你要把攻击你的人揍的鼻青脸肿，却留给天顶星人机会对你的家园又烧又杀呢？难道外星人可以拥有比自己种族更受到宽容的权利么？”
　　大哥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我会这样和他针尖对麦芒。我和姐姐不同，我怎么会轻易地忍耐他呢？
　　“我说了，那是因为他们和我们还没有沟通，还没有互相了解，我们应该给他们机会。但军队不给我们这种机会！”
　　“按照你所说，世界上任何人你都得给予机会。因为百分之九十九的冲突都是因为没有互相了解而造成的。任何人攻击你，你都不能反击！冰刀攻击零点，你是不是也不应该逃跑？包括我，现在你是不是也该仅仅听着，不能用任何方式反击我呢？”
　　“诡辩！”
　　我笑了一下，比哭好不了多少。“真的，我是在诡辩。因为对你这种人只能用诡辩，因为你太虚伪，太喜欢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给自己阴暗的心理做粉饰。其实你压根不是为天顶星人争取人权，你不是为任何人争取人权，你完全没有是非立场，你只是和军队唱反调，只要军队认为错的你就认为对，军队认为对的你就认为错。很可惜，林凯，我认为你这种盲目反对和你痛恨的盲从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痛恨军队，我的痛恨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够了军队丑恶的嘴脸，压根没有什么正义之师，军队是国家机器，只考虑最大受益率，为了保存95%的人他们会牺牲另外5%的人，但那些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他们没有权利活下去么？没有军队，人民武装起来一样会反抗到底！但军队这种组织，却是白白享用纳税钱的黑洞，是藏污纳垢的大本营！如果你亲眼看到你的朋友成为军部互相倾轧的牺牲品而被肮脏的处决，如果你亲眼看到你熟悉的城市在权力斗争中被夷为平地，如果你亲眼看到占领军在大街上飞扬跋扈，践踏人权，你就会理解我为何这么痛恨军队！”
　　“你这种论调叫因噎废食。你只记得你愿意记得的东西，你让自己一直沉醉其中，拒绝相信一切相反的事实。你说军队只会破坏，那么军队在保卫家园的时候，在做那么多建设的时候，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你是在打瞌睡么？你的眼睛和你的大脑一样断章取义，只看你想看的东西，只相信你让自己相信的东西。每样武器都是双刃剑，就看你怎么用它。如果没有军队，你还妄想和对手和谈吗？外星人会来理你才叫见鬼呢！”
　　大哥的怒气终于积蓄到了爆发的程度。“混蛋！我没有你这个弟弟！我们林家也不会有你这种混蛋子孙！”
　　“混蛋不是我，而是你。亏你还自称‘我们林家’，你对家里尽过多少义务？你对人类又尽过多少义务？连对亲人的义务都逃避的人，还妄谈什么对人类的爱呢？这么多年里，大家都在拼命建设家园保卫家园，只有你，到处游荡，对大家的努力非但袖手旁观，还要跳出来指点叽歪横挑鼻子竖挑眼，我最烦你这种只说不做的人了！你继续表演吧，我知道你有自虐倾向，你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表演自己受难的机会，就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你在清醒，你在受苦一样！”
　　大哥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事实上连我自己都惊讶，从我嘴里能说出这么多有条理而且极具杀伤力的话来。
　　突然大哥扬手朝我打来。他功夫不减当年，拳头虎虎生风。但他忘了，我是他亲弟弟，熟悉他的一招一式，而且我已经长大，不再是过去的小男孩了。我伸手一格，他的手臂被我挡出老远。我们两人都倒退了一步。
　　“不！”姐姐喊。
　　大哥呆呆站立，神色震惊。或许连他自己都被这个粗暴举动惊呆了。我笔直的站在他面前，毫不退缩。
　　我说：“你别自命清高了，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社会的寄生虫。”
　　说完这一切，我感到一阵虚脱，浑身都被汗浸透了。大哥面无表情的呆立着。我回过头看着姐姐。离开吧姐姐，我无声的说，这不是你该呆的场合。但姐姐却轻声说：“现在该我陪着凯尔了。”
　　我看着她走到大哥身边，扶着他，低声跟他说着什么。我觉得很解气，我用尽自己能搜寻到的最刻薄的词句，反击了这么多年来给姐姐、父母和我带来痛苦的人，我很解气。
　　我走向门口，门背的镜子映出我们的身影。忽然我发现大哥已经明显佝偻下去，而我已经长得比大哥更高了。我的心猛然抽了一下，然后无法遏制的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