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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无乡
第一章 童 年
主题:旅途
我梦见一个孩子 在路边的花园哭泣
昨天飞走了心爱的气球 你可曾找到 请告诉我
那只气球 飞到遥远的遥远的那座山后
老爷爷把它系在屋顶上 等着爸爸带你去寻找
有一天爸爸走累了 就丢失在深深的陌生山谷
像那只气球 再也找不到
这是个旅途 一个叫做命运的茫茫旅途
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 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
我们路过高山 我们路过湖泊
我们路过森林 路过沙漠
路过人们的城堡和花园
路过幸福 我们路过痛苦
路过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
路过生命中漫无止尽的寒冷和孤独
(一)
亚特兰大的春天,蒲公英遍地开放,熏衣草的紫色一个一个山丘地流淌过去。
我抬头看天,一片空灵盈润的湛蓝。小的时候我自信天的上面是大海,大海的下面,可能是又一片天空。
我不敢确定,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
小的时候我自信爸爸是一个天使,我很认真地告诉周围的人天使也有长胡子不长翅膀的。因为我的爸爸,他总在天上飞。
但是8岁的我已经明白,爸爸比天使还要帅,因为他在航空公司当机长,多么骄傲的职业。
我也明白自己能比爸爸还要帅。奔跑的时候,我就像飞起来一样,阳光扫过我小麦色的皮肤,风简直要把我托上天空。奔跑的时候,谁也不能追上我,包括爸爸。
爷爷乡下那一大片农场,就是我自由飞翔的天空。
那的确是一片天空,在农场的某一个角落,我还发现了一架真正的飞机。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被人遗忘了很久,飞起来也许有些困难,但是我能修好它。没事的时候我就会狂奔半个小时躲进那个仓库里,敲敲打打,遗忘了时光。
那些夕阳西下的黄昏,我从仓库里钻出来,满目流金,盛长的草像燃烧起来,广袤的原野,一浪一浪地奔流到未知的远方。天幕低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俯瞰瘦小而孤单的我。小小的心灵,第一次有了寂寞的感伤。
我的梦想,就是飞翔到三万英尺之上的远空。
(二)
也就是在这一年,家里经历了一场大事故。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爸爸的飞机在半空中突遇险情,眼看就要坠毁,想不到乘客里竟然有一位天才的飞行员,帮助爸爸,奇迹般地安全降落。一飞机几百人,与死神擦肩而过。
爸爸也因此得了假期,和我们团聚。我高兴得不行,请了假,一家人到乡下的爷爷家去玩。整个家族的人几乎全来了,庆祝爸爸平安归来,唏嘘感慨,好不热闹。但我也被看得格外的紧,难得有机会去修我的飞机。
这天早上,妈妈特地嘱咐我:"小原,不许乱跑,乖乖地待在家里练钢琴。等一下子有重要的客人来。"
我从来就不是听话的孩子,应承了几句。等妈妈一走,从三楼翻窗跑掉了。
阳光下的原野,远比枯燥的巴赫来得诱人。我又开始发足狂奔,张开双臂,闭上眼睛......
一直一直地"飞",好象已经到了天上的海,突然脚下猝不及防地一虚,我一头栽到地上,"砰"一声巨响。心里还没有反应过来,趴在地上动也不能动,飞机坠毁了?!
脑子里开始乱七八糟,想着也许我死掉了,渐渐地觉得膝盖有些疼。不过身子下面是柔软的草,感觉就像被波浪托着,好舒服......
"喂,你、你还好吧?"一个声音突然把我从幻想中拽了回来。我有些恼火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男孩蹲在我面前,怯生生地看着我。他和我年纪相仿,黑色的头发有点乱,大大的蓝色的眼睛,太阳从他的后面照过来,有点晃眼。
我爬起来,一低头看到自己一只脚踏在一个浅浅的坑里,是新挖的坑。扭头一看,男孩身后不远有一把小铲子和一个小桶。我一下子明白了。
"混蛋,你干什么??!!"我呼地站起来,怒喝道。
他被我吓住了,脸开始泛红:"我在种花。"
"种花?!开玩笑!!"我冷笑地哼了一声。我明白了这个男孩只不过是一个笨蛋,而且他也没有我帅。他在种花,我却是要开飞机的。我没必要和他浪费时间。于是很高傲地抬起头,迈开腿飞跑离去。听到他远远地在后面叫:"喂,你的腿......"
跑到仓库的时候我才发现,膝盖破了,淌了点血。今天显然是比较倒霉的,不过好歹来到了久违的飞机身边。我拖出工具箱,往飞机底下一钻,开始工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见一声怒斥:"伊原,你给我出来!!!!!"
是妈妈。
她怎么来了?!
我躲在飞机底下不敢出声。
这时一只手把我拎了出来,我惊恐地张眼一看,是个黑头发的大叔,从来没有见过的,长得竟然比爸爸帅。
"你好,伊原小姐。"他笑着,微微向我一弯腰。
"你好,老大。"我惊魂未定,说话竟然语无伦次。
那时我浑身脏乎乎,沾满了黑色的机油,美丽的洋装还划破了几道,膝盖上血迹未干,头发蓬乱,还粘着几根草叶。
这位大叔哈哈大笑起来:"真不敢相信,你保证你真的是位小姐?!"
妈妈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我不敢拿正眼去看她。
"你等着,回去有你好看。"她在那头咬牙切齿。
"别生气,夫人,"大叔对妈妈说,随即拍拍我的肩,"来认识一下,这位小兄弟,我的儿子。"
我这才发现妈妈身边还有一个男孩,定睛一看,几乎要晕过去,竟然是挖坑的那个笨蛋!!!!!
"瑞克·卡特,幸会。"他像个大人似的把手递给我,强忍住笑。
我和瑞克的第一次见面,多年以后,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却仍忘不了,初见时的瞠目结舌。每一次重提旧事,瑞克都要笑得岔气。
(三)
回家以后不多久,我就知道了,害我落网的,竟然是这个瑞克卡特。他跟着我,一直跑到了仓库,我竟然浑然不知。
我横过眼睛瞪他,眼珠子都要逼出来了。
“开始只是想冲上去说声对不起,可你跑得太快了。我就不信,追不上你。”他说。
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更让人尴尬的是,原来妈妈说的贵宾,就是瑞克的爸爸、把我从飞机底下拎出来的卡特叔叔。在爸爸的飞机上,令所有人绝处逢生的,正是他。
“他是个天才。”爸爸说起他时,眼睛都要放光。自然而然,两人成了至交。爷爷这边一大家人,感激他的恩情,又赏识他的才俊,自然把他待为上宾,留了又留。我也因为卡特叔叔的求情,免去了妈妈的一顿竹板。我小小年纪,也懂得知恩图报,对他的儿子,也就不记那陷阱和跟踪的前嫌。更重要的是他竟然跟上了我的速度,英雄识英雄,怎能不交这样一个朋友。
那几天,因为被老妈关了禁闭,我成了新朋友的导游,带着他在我自己都不甚熟悉的老宅里探密。走在幽深的地下室里,我自编了无数妖魔鬼怪的故事向他证明宅子历史的悠久,他认真地听,也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我爸爸是个飞行杂技团的特技飞行员。”说起这话他很是得意。
“我爸爸也是飞行员,他是机长,开的是最高级的协和客机!”我惟恐输给了他。
“我爸爸开的是小飞机,不过他会在空中翻跟头。”
然后他就比划着告诉我卡特叔叔一次次精彩的表演,让要强的我也听得目瞪口呆。现在我还记得,有一种飞行表演的动作叫郁金香。
“就是五架飞机头对头地冲过来,快要撞到一起的时候,呼地一下向上冲,画出一朵大大的郁金香来。这个动作很危险的,时间差零点零一秒就会撞在一起。”
“爸爸还常常带着我一起飞呢!”
结果我倒成了听众。在瑞克的口中,也常常蹦出一个“罗依·福克”的名字。“我的老大哥,飞行队里除了爸爸,就是他最厉害了。”
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瑞克编织的瑰丽的飞行世界里。我甚至觉得,这个男孩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不用念书,不用练钢琴,可以和父亲的飞行杂技团满世界走。但是晚上,却听到妈妈在叹息:“可怜的孩子,一出生母亲就死了。”
他没有妈妈。原来如此。他有了整片天空,却没有妈妈。这一点,他没有告诉我。
(四)
早上,瑞克突然问我:“那架飞机,还能飞吗?”
我立刻反应过来,他在问仓库里的我的飞机。“现在还不能,我在修。”我很老道地说。
“我们去看看吧。”他说。
我领着他,走暗道,跳窗爬树翻墙,轻而易举地逃离了妈妈的监控。原野,广袤的淡紫色的原野,让小男孩惊艳得倒吸一口冷气。我像个决胜千里的将军,手骄傲地一辉:“我的飞机,在那里——————”
“冲啊——————”我们疯狂地大笑,撒开腿狂奔。
让我们永远难忘的,亚特兰大的辽远天空,让任何一个仰望它的人都会有飞翔之梦。后来,在堡垒,遥望洪荒的宇宙时,我仍然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天空。
现在想起来,仓库的那架飞机也许只是一架撒播农药或者播种的飞机。但是当时,却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坐骑。两个小孩子,爬上翻下,拿着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工具敲敲打打。累了,就跑到外面,在草地上躺下来,看天空。
“我小时候,”我说,“以为天的上面是大海呢!”口气很是自嘲。
“哦?”小瑞克拿很吃惊的眼神看我,“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大海是水啊!”
“可是天也回下雨啊!”
这时我觉得他笨得可以,也不屑和他争,只是说:“我以后,要当飞行员,带你飞上去看个究竟。”
“我也要当飞行员。”他的神色很是庄重。
“我争取在十五岁之前把飞机改造好,飞到天上去。”我很老道地说,想起十五岁遥遥无期,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让我大哥来帮忙,他肯定能修好的。”瑞克急忙说。
我们俩说啊说啊,只觉得身边的草,夹杂着零星的花朵,悉索地长起来,静静地,仿佛听到了大地的脉搏。泥土温暖,缭绕着隐约的芬芳。我竟然睡着了。
小瑞克也睡着了。两个小小的孩子,淹没在随风摇荡的草浪之中。后来,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妈妈说起来,都是一脸的幸福:“看到你们睡到那里,小猪一样,我的火气一下子都没有了,只有满心的疼爱。”
妈妈和卡特叔叔,把我们抱回了家。妈妈说,那时正是黄昏,满天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绚烂彩霞。
我们都还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我们曾经有过相同的梦想。
(五)
小时候,对时间好像没有什么概念,十年就可以算地老天荒。至于五十多年前的故事,在我们听来也只是传说了。
爷爷叫我“小飞侠”。“为什么叫你小飞侠?”瑞克问。
“因为我会飞!!!!!!!!!!!”我张开双臂,呼地冲出去老远,又呼地冲了回来。
“你?”瑞克不屑地向我吐舌头。
其实,这里有真正的飞侠的故事,只是年代久远,在草原的岁岁枯荣湮没了。爷爷告诉我们,所谓我的飞机,其实在以前另有主人。
“爷爷小时候,农庄里有一个人,长得帅过汤姆克鲁斯,”他嘿嘿一笑,“是个飞行天才,那就是他的飞机。”
“他开着这架飞机,还可以在天上打滚,”爷爷张开双臂比划,“我还坐过一次,在天上翻!!!”他的眼睛发亮,口气像个孩子。
“厉害呢!!!和你爸爸一样。”爷爷去拍瑞克的头。
爷爷说后来这个人参加了越战,到异国他乡当战斗机飞行员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他杀了很多人。”爷爷点起一支雪茄,对着夕阳眯起了眼。
我们听得很过瘾,脑袋里浮现的尽是电影里极酷的杀手的模样。
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杀戮,对我们来说,比电影来得还不真实吧。
那天,爷爷开着车要我们带他去看那架飞机,我自私的念头作祟,故意指错了方向。车开出农庄很远,车轮碾过去,两侧乱红纷飞,一路甜香。我们终于在热烈的晚霞中迷了路。
可是,听了爷爷讲的故事,我竟然有点后悔。
更多的是失落,瑞克不留情面地在我面前说:“那是杀手的飞机,根本不是你的。”
我说了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了。爷爷靠在车上,慢慢抽烟。
我听过小飞侠的故事,会飞,健忘,而且永远长不大的小男孩。他住的地方叫永无乡。小飞侠在那里经历了好多精彩的故事,不过都成为了别人的回忆。
如果我是小飞侠的话,农场就是我的永无乡吧。我却有了半个多世纪前的回忆。
后来,许许多多的回忆,增添了生命的重量。重到有一天我无法飞翔,蓦然长大。
(六)
我们两家成了很好的朋友。我们回了城里,开始了正常的生活,而卡特叔叔带着瑞克随飞行杂技团各地巡演去了。他们常常寄过来漂亮的卡片,在电话和Email里互通音讯。我总能得到消息,瑞克能自己开飞机了,瑞克能做什么什么特级动作了,瑞克参加飞行表演了。
而他总是问我:“那架飞机能飞了吗?”
卡特叔叔也会凑上一杆子:“让老爸加入吧,我是行家啊!!”
其实我已经很少到爷爷家去了。爸爸终日在外,妈妈是医生,也忙得不行。我念着无聊的书,爱好是成天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当然,我怎么会忘掉那架飞机。
“再过不久我就要到爷爷家去了,我去修。”我总是信誓旦旦的承诺。
我的生活,其实是忙碌的,虽然功课简单,我草草应付也能拿最高分。参加了棒球队,有时也帮人做网页挣点小钱。妈妈总是要按着我练钢琴,没有办法啊。
我像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少年一样,踩着滑板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腰里别着自己挣钱买的MP3机。熟悉最新款的NIKE鞋,最新上市的游戏。
而瑞克,总在漂泊之中,不停的转学,不停地搬家,连认识朋友都来不及。夜晚躺下是此地,早晨一睁眼,又已是他乡。
其实,对他们而言,几乎从来未曾有过故乡。
有一天,接到卡特叔叔打过来的电话,他们巡演经过爷爷的草原。瑞克在电话那头告诉我,他去找那架飞机,走了很远,却怎么也找不着了。
“开玩笑!!!”我心头那么一紧,“那么大的草原,你这个路痴当然找不到了!!!”
“我和爸爸开着飞机在草原上面飞了好久,也没有看到仓库,”他说,“我问了你爷爷,可是他说,从来没有过这架飞机。”
“不可能,爷爷老糊涂了,”我急急争辩。
“小原,你有时间回去看看好吗?你爷爷说,你们已经好久没有回去了,”瑞克顿了顿,犹豫地说,“你是不是,不想要那架飞机了呢??”
也许,那架飞机已经开始在我心里慢慢淡去。但我总不愿承认,好像珍贵的就永远珍贵,永远等在那里。好像我和瑞克,还在憧憬着同样的明天,还能像当时一样,在同样的天空之海的下面,做同样的梦。
领悟到这种心境,却也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的我,还是个任性逞强、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少年啊。
不久以后,爷爷就去世了。
(七)
在葬礼上,看到了瑞克。
或者说,在葬礼之外看到了他。
薰衣草过了花期,已近枯萎。我远离了悲悲戚戚的众人,一个人开始在一片肃杀的枯黄中暴走。我有点恍惚,费力地想了一阵,才记起上次和爷爷相见的情景。他好像偷偷告诉我他年轻时在中学的艳遇,刚说到他收到的情书的主人现身时,奶奶就进来了。
情书的主人到底是谁??这谜底,从此也失了下落。
“小原!”突然有人叫我。
我回头,看到单薄的少年,一袭黑衣,站在风里,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我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半个多世纪前的那封情书。
“……你长高了呢。”他见我不作声,不尴不尬地说。
“没有,只是有些问题还没搞清楚,”我说,“也弄不清楚了。”说罢,就势坐下了。他不动,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彼此沉默了好久。他开口了:“起来,我带你去看飞机。”
“你不是说飞机不见了吗?连仓库都不见了吗??哪里还有什么飞机!!!”我不知哪来的火气,开始吼。
“少废话,去找飞机!”他上来拖我。死拖活拽。
我挣脱了他的手,一咬牙,突然向一个方向狂奔起来。
以前,我就是凭直觉都能找到,而现在,只是漫无目的。
我不停地、不停地跑,身边荡过去的只有无尽的枯草。前方仍是一片空旷,永远到不了头。
我再也、再也找不到我的飞机了。
那一刻,第一次惊觉有些东西永远地失去了。我内心剧痛,土崩瓦解,筋疲力尽,一下跪倒在地。
好累啊。
爷爷,对不起,这次是真的找不到了。
闭上眼睛,好像可以潜进我的天空之海。没有变化,多少年都不会变化的,温暖的,蔚蓝的天空之海。
后来,我被隆隆的声音惊醒了。睁开眼,看见一架小飞机飞过天空。它俯冲,爬升,费力又疯狂地翻滚,拖着白色的长烟,像蓝天的一行清泪。
瑞克,是你吧。
我躺在草地上,静静地哭起来。
童年,在那一年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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