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弓
前夜


  今夜她又来看它了。
  每个夜,只要没有战斗,她就会来看它。寂静的机库,亮着幽暗的脚灯,暗红色的机体在暖暖的空气中安安静静地回望她,一如多年前他们在战场上第一次邂逅的时候,那勇猛中裹挟的忧郁。
  三十年。就这样过去。
  今夜,是最后一次了吗?


  它是他的。那个肩头上披着浅紫色卷发,长相秀丽,举手投足间透出贵族气质的男人。他的紫色眼眸一直是暗淡的,仿佛背负着沉重的宿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总是静静地从长发的阴影下凝视她,他总是静静地站在所有人群之外,像沉入水中的树木,没有声息。
  那时她拉着他在乐园里玩。他像个傻瓜,呆呆地陪着她玩,听着她笑,好奇地目不转睛。当她笑盈盈地对他说:“我觉得我是在恋爱”时,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回答:“是吗?反正与我无关。”
  他笑了。可她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那时他们并肩作战。无法突破的桎梏中,他发狂般扫射着敌人。那是他的同胞,他昔日的战友。当她尖叫着拉住他,以阻止他继续向已经没有活人的战场扫射时,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忽然问:“我在做什么?”
  他哭了。可她知道,他也不属于那里。
  当多于两个人的记忆担负在一个躯体上时,他是谁?他属于哪里?
  那么她又是谁?她又属于哪里?


  缪西卡和鲍威尔来看望过她,跟她再次确定明天纪念日仪式的程序。鲍威尔现在是西潞特政府的领导之一,退役后缺乏体能锻炼,一过40岁就出现了中年的富态;而缪西卡依然美丽如昔,就和她一样。她们俩的容貌至今没有改变多少。那是因为泰洛人和天顶星人的寿命比地球人长了好几倍。
  她有时很想问缪西卡,等鲍威尔死了以后,那剩下的漫长岁月,你将怎么渡过?
  不过她没敢问。这是个可怕的问题。她没理由让缪西卡提前承受。
  人活着,就是看着亲人和朋友一个个地死去。这很容易理解。
  三十年了。
  明天,第二次宇宙大战胜利三十周年纪念日。
  从这里半开的门口可以看见外面停机场上停着那架变形太空囊。收拢机翼的庞大机身在星光下泛起柔和的光芒。比她过去用过的坦克和飞机大了整整两倍,足以装下两架变形战斗机或者气垫坦克。
  明天她将在广场上空驾驶这艘太空囊样机绕场一周。自从二十多年前有了这纪念日庆典以来,年年都是由她驾驶最新机甲——或是坦克或是战机,绕场巡行,这早已成了西潞特的惯例。
  决定这次所用机甲的是国防委员会。上午的会议上委员长诺瓦亲自向她作汇报,汇报样机的性能,以及已通过了试飞可以投付使用。
  她在首席安静地听着,没说一句话。隔着长长的会议桌她可以看见诺瓦和玛丽的脸。她们都已步入中年。当年三个少女争抢同一条裙子的往事如今就像雾里看花,已经记不清楚。或许会被她们当作笑话告诉她们的儿女。而现在只有她仍保持着年轻的外貌,还能穿那条裙子,可她再没有穿过。每当她看见衣橱里挂着的这条裙子,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战栗。
  那是一种冰冷的寂寞,就像秋风下飘落的黄叶,落入人海,湮灭无踪。
  诺瓦玛丽她们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加入了军队。她并不知道他们参军是否真会幸福,但她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就和多年前她自己一样,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她从没后悔过自己当初的选择。她身上流着的那一半天顶族的血注定了她将成为一名战士。她从没后悔过。即使多年征战换回了身心俱疲,即使满怀忠诚换回了人类的怀疑。
  远处的大楼,漆黑一片的立面上有一扇窗闪着针尖一样的光点。就像沉睡的巨龙身上粘着的一粒磷粉。那是镜头在反射星光。联邦政府派来的人喜欢摸黑监视,自以为她不知道,却没想到有时镜头也会反光。
  她从来不屑与他们计较。有时她都想建议他们去换上哑光的镜膜,别总让反光晃着她的眼睛。她知道他们在观察她,在观察即将由她驾驶的西潞特最新武器。联邦一直不信任西潞特,尽管西潞特曾三次把暗影之子残部的进攻阻挡在联邦的边境之外。联邦所关注的西潞特,只是一个由非纯人类血统的女人带领开拓的星系。而在这个人身上,还拥有他们最想知道的秘密。
  8年前联邦政府和科学院派人来找过她。他们怎么说来着?为了人类的未来。被无数人滥用的冠冕堂皇的开场白。煽情,感人。
  可惜他们找错了人。她不是科学家,她只是个战士。她什么都不懂。关于史前能量。
  那几个人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她至今记得清晰无比。有了史前能量人类就会有无比广阔的未来。想也想不到的未来。这话她耳熟。过去是从泰洛三长老那里听到,而现在说话的主人换了角色。
  史前能量。这个宇宙中再也没剩下一丝一缕。目前这个时空中,唯一还和史前能量有关系的就是她。她是史前能量巨大力量下的产物,是它的实验品。
  她哑然失笑。她泰然坐在这些贵宾面前,彬彬有礼。看他们那一双双发亮的眼睛简直比黑夜里独自一人数星星还要有趣。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巴不得拿她去做实验。不过,敢吗?第二次宇宙大战的著名英雄,要塞西潞特星系的领袖,好歹她也是全联邦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们能怎么样?
  当然他们没这胆量。他们来只是想知道史前能量最后的去向。他们异想天开,不相信当年因维德人占领地球那几年耗尽了所有的史前能量。他们认为还有一大部分幸免于难。联邦的科学院和情报局不甘心天天吃白饭,削尖了脑袋算出来在当年整个地球被侵占过程中所消耗的能量还不到那个母体理论产量的1/5,剩下的80%不知所踪。人类总是人才济济。
  她不清楚他们怎么会想到找她的。也许是因为从太空堡垒1号废墟被毁到因维德人占领地球的这段期间,唯一从地球突围出去的,只有她的母城吧。也许原因就那么单纯。
  不过他们什么也问不到。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
  她只是个战士,只懂得战斗。如果生活在和平年代,她会是个普通的少女,爱穿美丽的衣服,爱看无聊的电影,为了某个帅哥和情敌争风吃醋……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心平气和地重复相同的话。淡然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微笑着,似乎在以对方的失望为乐趣。
  她真的不知道么?那在虚空中闪亮的能量结晶体。那在炮火中突围的日日夜夜。那在麦克罗斯走廊的黑暗中被执行的秘密命令。
  她亲自下的命令。她没有后悔。为此她好几次从梦中笑醒。梦里那缠绕了她毕生的三朵毒花终于松开她远去消失了。惊醒后她笑着,笑完了静静地坐着,等着新一天黎明的到来。
  她不需要史前能量。人类也不需要。
  那几个人悻悻离去。不管他们怎样去向政府汇报,她会把这事当作笑料留在记忆里。
  有一点联邦没有想错。她从没有,也不准备向联邦宣誓效忠。她只忠于自由和生命。


  西潞特的星空穿过一方天窗落在她身周。无数光点,杂乱而宁静,就像多年前保卫战时,在沉默的宇宙中不断爆发的火焰。
  那三次保卫战中她失去了无数战友。那些人曾跟随她一起冒着因维德人的炮火从地球突围出来。但他们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西潞特寂静的星空中。
  为了开拓西潞特以抵抗敌人以后的进攻,她放弃了和父母一起远赴仙女座的机会。那一天穿越光年的通讯屏幕上,她和父母进行了最后一次对话。群星璀璨的背景中,她的父母在向她挥手,身后是即将远航的飞船和泰洛星广阔的平原。那些太空堡垒第一代战士们,追随着卡特将军,飞向银河系外永无止境的神秘宇宙。对于他们的远航,最高兴的莫过于联邦政府。拓展人类领地,是远航被赋予的冠冕堂皇的口号,起航前隆重的欢送仪式,全人类数十个殖民星球万人空巷,守在电视前观看联邦最高领袖和卡特将军隔着光年的对话。可十多年前与堡垒3号失去了最后的联系之后,联邦却似乎连去寻找一下的想法都没有。
  对于政府来说,只需要一具残留在地球上的残骸就足以支撑起太空堡垒时代的象征,就足以凝聚数十个星球的亿万人心。银河联邦开始了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人类开始走向鼎盛,也开始不再需要牢记那数十年血战的岁月。
  就像人类也渐渐地不再需要她和那些外来者一样。
  曾几何时,天顶族人迁出了地球,开始在某个小星系聚居,结束了几十年来和人类混居的岁月;又曾几何时,联合评议会里外星族人的面孔一张张消失,到现在放眼望去,只剩她这一个顽固不化的星际混血儿,在一片欣欣向荣中,格格不入。
  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天顶族。在这一片广阔宙域中,两个种族里都没有她的家。就和他一样。
  5年前的那次评议会结束后她再没去过地球。那一次她亲耳听见马路上高喊的“保持人类血统纯正”的口号,她亲眼看见在堡垒1号废墟旁,有人把那位堡垒缔造者的三维纪念画像打碎成了一片片。虽然那些人立刻在警棍下逃得无影无踪,但议员们称她母亲为“那个天顶星女人”的窃窃私语仍然进入了她的耳朵。回到西潞特她把所有的职权和任务都移交给了诺瓦。她很累。以后诺瓦将代替她继续参加评议会。诺瓦是纯正的地球人,她的长辈和丈夫都是不折不扣的地球人。讨人喜欢。
  她作这决定的时候就是在这个机库里,当时她多年的战友都在场。暗红色的机甲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从平静到激烈。当她抓住机甲的一只手臂,开始拔高嗓门时,大家都不作声了。
  那次大战结束之后,他们一直在让着她。自从那次大战结束之后。自从这个机甲的主人死去之后。
  他死了。那个紫色长发的男人。那个眼神茫然却安静的泰洛人。他在第二次宇宙大战的最后一片光芒中粉身碎骨。连灰也没有留下。


  三十年来,这里的夜没有丝毫改变。地球上的夜也没有丝毫改变。
  改变的,只是人。
  身边,暗红色的机甲淡淡地闪着光。头部毫无表情的眼睛和记忆中他沉静的眼睛重叠在一起,渐渐地融入星空,化为宇宙中两颗毫不起眼的星星。
  在突围的日夜中,在开拓西潞特的岁月中,她一直带着它。那场大战之后,它和他的少尉军徽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看着它们她就能淡然地面对新的挑战,和它们说话她就能平静地迎接第二天的太阳,而不会让阳光把眼睛刺痛到流泪。
  三十多年前,她在战场上遇见这暗红色机甲。他们曾是夙敌,难分上下。后来的某天她在月光下的废墟里再次遇见它。那时的月光像水银倾泻在废墟。当他从机甲绽开的胸舱里站起来的一刹那,她的生命被这光芒点燃。似曾相识,恍若隔世。那时的月光,今天已再不能在地球上找到。
  有人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战斗机器。有人说,他背叛泰洛人,也不忠于地球人,他的存在只为自己。还有人说,是他的贸然行动导致了生命毒花的散播,使地球卷入了第三次宇宙大战。
  烈士纪念碑上没有他的名字。第二次宇宙大战的功臣中没有他的位置。
  但她明白,如果没有他,机器人统治者将占领地球,夺取史前能量;如果没有他,泰洛母城的百姓将永困在没有自由的统治下;如果没有他,失去控制的母城最终将把整个纪念市夷为平地。
  有人说,他没有记忆,所以他也没有感情。有人说,他所有的思想都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来自那古代的原本,他只是个没有自身思想的复制品。还有人说,他的身世让他不会去爱人,他没有爱过人,也从没想过要去爱人和被爱,他只有一颗复仇的心。
  他孤独的身影嵌在午后的风中。他沉静的眼神浸在子夜的星光里。没有人知道他想些什么。没有人看见他爱过谁。
  但她知道,她看见过。当他们最后一次并肩战斗时,她看见过。在他吻了她的时候,在他把她推进弹射舱的时候,在他对她说最后一声“再见”的时候,他温柔的微笑,就像月光下的涟漪,令人头晕目眩。
  那并不是她的幻觉,也不是他临死的矫情。那是他真正的自己,唯一的一次流露。那一刻,克隆、复仇、种族、机器等种种沉重的字眼从他们之间被永远抹去。那一刻她知道了,他就是他,他就在她身边。即使最后的爆炸让他粉身碎骨,即使他化作了一团星尘从此四散不见。她仍知道,他就在她身边,时时刻刻,无所不在。
  那一刻泯灭在时间的长河中。那一刻的记忆封印在静谧的星夜里。
  暗红机甲始终坐在原地,默然无语。
  明天以后,就不会再见了吧。
  自由的风中,温暖的阳光中,未知的维度中,过去的一切将化为虚无。
  不过,她能离开它吗?就好像,她能离开他吗?
  把脸贴在机体的钢甲上,她默默地听着通过它传来的空气的声音。冰冷的钢面被捂得渐渐地变暖了,仿佛忽然有了一个人的体温。
  直到现在她都会忍不住地回想当年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太短暂了,短暂得她来不及用大脑作出反应。如果当时她抓住他没放手,又会怎样呢?或许他们会一起死,或许他们能一起逃出来,或许……
  没有如果。也没有或许。


  远方,换班战机的起飞送来了凌晨的气息。对面大楼上的那一点磷光不见了。也许他们调换了镜头,也许他们厌倦了看她一整夜悄无声息地呆坐。
  已经很多次了。很多个夜她这样守在机库里,和这机甲并肩呆坐,彻夜不眠。
  只不过,今夜,是最后一次。
  她不知道那个太空囊中所带的那些物资能支撑多少时间,估计不会超过一个月。她更不知道她将去哪里。可能是某个废弃的太空基地,可能是某个边远星球,也可能掉进某个时空蛀洞,出来时发现是在另一个银河系。
  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知道他在她身边。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宿缘,虽然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但他们同样背负了太多并非自己的负担,他们同样不属于这里的任何种族,他们也同样将生于太空,死于太空。
  手里握着他的少尉军徽,她抬头看它。它仍然默默地坐在原地,渐渐暗淡的星光从天窗漏下来,暗红色的机体宁静地浸在黎明前的天光里,就像沉入水中的树木,没有声息,却依然令人头晕目眩。
  她凝视它。她说:“一起去太空吧。”
  窗外。拂晓。


  2060年8月8日上午10:47分,西潞特星系领袖戴纳·斯特林上将偕同佐尔·普莱姆的红色机甲,驾驶VFO-027太空囊进入太空,下落不明。
  ——银河联邦历史如是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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