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
(一) 序 章


  海风吹,海浪漂,浪头尖上浪花摇。海风不息,海浪不止,浪花忽聚又忽消。斗转星移,日月消长,只有浪花,起落依旧。浪花起啊浪花落,浪花是海的赤子,海是浪花的依托。海风卷起浪千点,浪花落处是故乡。


  序章 镜子中的世界

  “人每天都要照镜子,如果有一天,镜子里映不出真实的你,这世界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伟大的物理学家C.N.Yang和T.D.Lee曾经指出,自然界并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存在基本的左右对称性。在遥远的星空深处,有一个镜子里的世界。在那里,堡垒的故事并没有沿着相同的轨迹演化下去。”
—— 高等量子力学讲义第三章-对称性与守恒律,
—— Macross Institue of Technology Press 2050年出版发行。


  时间是上午九点十分,中央统计与调查局的总部大楼前面,停车场上已经停下了几百部气垫车,不远处的轻轨也运来了更多的工作人员,又一个繁忙的工作日就要开始了。大楼里,各科室的头头脑脑们正在忙着给各自的属下上紧一天的发条:
  “小张啊,这个东西你快点打出来,九点半以前送到局长室去,还有,给二处,三处,四处,对对,还有档案处也送一份去。”
  “喂,小李么。昨天的那个报告怎么还没送来啊?什么什么?打印纸没了,打印纸没了不会去领么?什么,400号那里缺货。哎呀我的同志吆,怎么一点主观能动性都没有了呢!你就不会到对面六处那里去借一点?现在全球人民都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
  上发条的确是一种既费体力,又伤脑力的高级劳动。如此艰巨的劳动任务,各级领导自然是要当仁不让的承担下来。所谓领导作用,自然不在于发现问题,当然更不在于解决问题。领导作用,就是要善于发现能够解决问题的人。人,始终是最重要的,是第一位的。领导艺术的核心就在于紧紧抓住人这个基本点不放松。当然,人,不完全是机器,仅仅依赖上发条是不行的,一定程度的精神刺激还是必要的,比方说口头表扬啦,通报表彰啦等等。深悉此道的领导们,在大公无私的把自己的精力转注到下属们的身上以后,纷纷回到各自的房间里,为了接下来的宣传鼓动工作养精蓄锐,两只手都要硬么。何况,某位伟人曾经说过,“公仆的身体是国家财产”,爱护国家财产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领导自然更加应该表率众人了。
  六楼朝南的一间房间里,后勤处的沈处长正在对国家财产做着每天例行的维护工作。由于先天的限制,沈处长的身材在纵向上没有得到充分发展的机会,但是经过后天不懈的努力,在横向发展上倒是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他努力的扭动了几下那深陷在扶手椅里的身躯,终于成功的让两只脚与写字台的桌面有了实质性的接触。几次微调之后,沈处长对目前这个姿势已经比较满意,于是伸手抓过旁边台几上的茶瓶,拧开瓶盖,先清洗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系统,然后开始保养起自己最重要的本钱。沈大处长单名一个侃字,他倒是的确没有辜负自己这个名字,全局上下都知道,沈处长嘴一张,那就是胡天海地的吹啊。特别是近两三年来,沈处长嘴上的功夫,已经渐渐臻至大成的境地,七八个小时嘴不停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在沈处长如簧之舌的鼓动之下,后勤处也是连续三年荣获局“增产节约先进单位”的称号。对此,沈处长到是心下雪亮,这都要拜杯中这叫做“茶”的东西所赐。三年前,处长家背后的山坡上长出了一片不知名的植物。看到童山秃岭上突然冒出了一片绿色,沈处长不禁有了一种人聚地气的觉悟。风水旺人,人也可以旺风水么。辨证唯心主义的基本道理沈处长还是懂得的。于是这绿色的叶子就渐渐成了沈处长贵人天相的佐证,也常被处长大人做成护身符送给下属,象征着领导的精神关怀与支持永远相伴在群众的身边。说来也巧,这几年来,局里对战前地球文明的收集整理工作终于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沈处长从局里的资料库里认出了“茶”的样子,于是古老的文明之花又在处长那肥短的手掌中绽放了开来。虽然电脑里有限的资料不足以让处长大人了解西湖龙井与六安瓜片的区别,沈处长还是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炒的茶命名为龙井,逢年过节这新版的龙井茶也就成了沈处长与同志们之间沟通感情,加深了解的好帮手,当然,数量有限,同志二字前面也就得加上诸如“领导”、“上级”等等这样的修饰语。
  喝饱了龙井茶的沈处长,眼下正躺在躺椅上品味着口中的余香。古诗里说,“口齿噙香对月吟”,他沈处长虽没有这份雅气,但三分歪才总还是有的。想起上面才发下来的关于加强安全生产管理工作的通知,沈处长也是诗兴大发,一句“为了地球的明天,健康工作六十年”脱口而出,再反复念了两遍,愈发觉得与当前加强安全生产的政治形势非常切合。于是开始扭动身躯,要从躺椅上爬起来,好去局长室兜售这偶得之作。一番努力之后,沈处长终于从躺椅上挣扎起来,就在视线扫过停车场的一霎,沈处长忽的发现,今天的停车场好像有些不对劲。再一细瞅,原来一贯第一个上班的孙民德孙局长今天居然迟到了。
  “三十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老局长,难道你真的老了么?”沈处长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脑门,那上面的地中海已经快要演变成太平洋了。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追随老局长创建这中统局,一晃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从一个十来号人的小单位发展到今天的几千人马,自己也从一个干练的小伙子变成现在这个老来多福的样子,人还真是老的快啊!沈处长又瞅了瞅下面的停车场,确认局长那部东风30不在场上,一时不禁思绪万千。
  想起三十年前的旧事,饶是沈处长这样成了精的老油子,眼眶也不禁有些湿润。那时,第二次宇宙大战刚刚结束,人类虽然侥幸打赢了战争,但也几乎把整个地球都赔了进去。战后,出于对外星人的恐惧与仇恨,全球政府决定把重建重工业,特别是军事工业作为经济建设的中心任务。为了有效协调社会资源的分配,决定成立中央统计与调查局,负责各类信息的搜集整理工作,为政府制定各项计划提供必要的支持。
  孙民德当时是空军第八航空队的队长,在对机器人统治者的最后一战中受了重伤,医生诊断他再也不能上天了。在邢登保将军,也就是现任部长联席会议主席的劝说下,孙民德推出了现役,就任中央统计与调查局的局长。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上面给他的气垫车配了名司机,就是沈侃,现在的沈处长。老家伙当年可是个倔强的家伙,上班第一天就把沈侃从司机的位置上给踹下去了。总算老家伙的腰有伤,没法钻车底修车,所以沈处长还捞着点事情可干。要说沈处长年青时手上确实有两把刷子,把老头的那部东风30伺候的相当周到,那么多次任务就没趴过一次窝。直到今天,局里唯一需要劳动沈处长大驾的,也就是局长的这部老爷车了,别的人沈处长也从来不让他们碰这部车子。老局长那边,一是恋旧,二来节省惯了,平日里总是说地球重建不易,大家须当节俭,三十年下来坐驾也就一直没有换过。只是近年来,老家伙年事渐高,当年的旧伤也不时发作,手脚渐渐不大灵便起来,连带着驾驶技术也大为退步。启动倒车时常常会和别的车子发生摩擦,一来二去,别人泊车时就主动和老局长拉开一点距离。通常老局长总是第一个到局里,所以停车场上总是局长的老东风孤零零的在中间,后来的车以此为中心排成一个个圆圈。孙民德有时也有些纳闷,下面的人总是说老局长您德高望重,是咱局里的当然核心,大家这样围着您是敬重您的意思。兴许真是年纪大了,老头子也就信了。但是今天早上,老局长三十年来破天荒的迟到了,先到的车失去了参照物,也就乱七八糟的停了一地。无怪乎沈处长一眼就发觉了停车场上的蹊跷。
  此时此刻,孙局长的那辆老爷车正在离总部三十公里远的旷野上慢慢蠕动着。 奥赛城外的这片草原平日里是老局长的最爱,每次经过的时候,都要放慢了速度,感受一下这里的勃勃生机。不过今天他却少了这份心情。昨晚和老友多喝了两杯,今早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那部老东风也一反常态和他顶起劲来,速度提不到平日的三成,想到这里,老头恨的牙痒痒的,使劲一踩油门。这油门不加还好,这一踩,气垫车一个颠簸,速度不增反降。吓得老头赶忙把脚收了回来,老东风啊,只要你能挪到局里,叫你爷爷都成。如果今天在这抛了锚,叫局里派车给拖回去,还不得被那几个兔崽子笑死。想来他孙民德少年英发,二十岁上参军,正赶上第一次宇宙大战,历经大小数十战竟然毫发无伤,看来他孙家祖坟上的草长得的确不错。那年头,军官就像地里的韭菜,长了一茬就割了一茬,像他这样经过几十茬都没被割去的韭菜实属异数。于是没几年,他的称呼就从“小孙”换成了“孙队长”,到了五十岁上,从部队里退了下来,又接任这个位高权重的中央统计与调查局局长,那个容易引起歧义的称呼“老孙”就更没什么人敢随便用了。一般大家都是称呼一声“局座”,后来上了年纪,更多的时候他是被尊称为“孙老”。也只有身边几个小毛孩子敢半开玩笑地在这“孙老”两个字的后面加上个“头”字。今天迟到了这么久,还不知道那几个人在背后怎么编排我呢,老局长打了个哆嗦,心想。
  “喂,你说孙老头今天啥时候才能来啊?”局长室里,漂亮的女秘书方蓓一边在装订着“第三十一次全球人口普查报告”,一边同旁边猴在桌上的另一个机要秘书田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田云的目光正随着方蓓纤细灵巧的手指在移动,看她熟练的数起六七页纸,塞进打孔机里,摁下电钮,再把打好孔的活页穿进活页夹的塑料圈里。看着纤细白净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般的飞舞,田云忽然有了一种想把她们握在掌中的冲动。不过他知道,换个时间没准方蓓还会很高兴他会这样做,但是现在,呵呵,还是不要冒险为好。自打两年前方蓓来到局里,局长室附近的办公效率就有了长足的后退,这小丫头长的本来就不错,有时还喜欢玩些花样,比如说把制服裙幅的下摆简短两寸什么的,种种逾规逾矩的事着实不少。不过大家都知道老局长宠着她,于是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司萧秘书长萧大姐也不愿轻易为难她。方蓓一来,田云马上有了近水楼台理应先得月的认识,所以尽量不给方蓓创造同周围的单身男士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义务承担起驱赶苍蝇蚊子之类讨厌飞虫的工作。惹得局里的猪猪狗狗们送他个外号“猪笼草”。两年下来,或许真是日久生情,方蓓这朵鲜花渐渐习惯了让田云这样的绿草来衬托。现在田云的脑子里,正在琢磨着怎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忽然觉得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原来方蓓看他这么久不作声,脸上一副发白日梦的神情,随手抓起一个胶水瓶就扔了过来。
  看着小姑奶奶一脸不渝的神情,平日里在外人面前神奇活现的田大秘书当然知道现在不是充好汉的时候。大丈夫能曲能伸么,“大人您有何吩咐,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算你了,我问你,老孙头为啥还没来?”,方蓓脸上转眼多云转晴,变化速度之快让田秘叹为观止。田云曾考虑过在办公室里装一个摄像头,让懂行的哥们用局里的高速电脑对方蓓的面部表情给出中长期的预报,结果被告知,那绝对是属于复杂的非线性动力系统,参数太多,无法建模。
  “按我说啊,老头不到中午是来不了的。”田云撇了一眼下面的停车场,没看到那辆熟悉的老东风,继续说道:“孙老头和我家老爷子打赌打赢了,逼着我家老爷子履行诺言,两个人喝到今天早上五点,我说孙老头中午能到已经是很乐观的估计了。”
  “你倒是快点说啊,不清不楚的,少卖关子。”方蓓看着田云从局长的抽屉里翻出沈处长孝敬的茶叶,正在四处找茶杯,就知道他又在调自己的胃口。只好把自己的茶杯推过去,“待会给我洗干净,弄坏一点,仔细你的皮!”
  田云见狡计得逞,心中暗乐。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揭开杯盖,撇了撇水面上的茶叶沫,轻轻吹了两口,长吸了一口茶叶的香气,正待送一口茶水下去润喉。眼角余光瞥见方蓓的脸上又有乌云聚集的迹象,心想还是不要再逗她了为好。放下茶杯,对方蓓问道:“你还记的去年我们局曾进发掘过一个酒厂的遗址吧。”
  “当然记得啦!那次真是收获丰富,除了找到全套的技术资料,酒窖里还有两千多瓶红酒,局里留下了五十瓶,我们不是还好好庆祝了一次么?对了,那次发掘好像还是你爸爸的部队来协助的哦。”
  “那你知道孙老头家从前是干什么的么?”
  “干什么的?难不成也是开酒厂的?”
  “嘿嘿,虽然不是开酒厂,不过也不太远。他家原来是开酒吧的,孙老头家传绝技,调酒、品酒那绝对是一流高手。这人越老他就越馋,孙老头先拿自己藏的两瓶波尔多把我们家老爷子掉上了胃口,然后说动老爷子让部下在发掘时打了个埋伏,两个人一共黑下了三十二瓶。”
  “有这么多!没想到孙老头看起来正人君子,”
  “你先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这三十二瓶酒,我家老爷子只给了孙老头十五瓶,其实两人本来说好只昧下三十瓶,这剩下两瓶是带队发掘的那个工兵营长,看见这两瓶包装不俗,私底下孝敬老爷子的。孙老头开始并不知道。你知道,孙老头没有老伴,那十五瓶酒不上两个月就给他喝完了。不像我家老爷子有我妈管着,一个月也喝不了一瓶。孙老头喝完自己的,就开始把脑筋动到我家老爷子头上,隔三差五的到我家来骗酒喝,开始我家老爷子还挺欢迎他来,有客人来才有酒喝么,况且孙老头调的酒的确不错。可这孙老头来一次,酒就少一瓶,老爷子有点心疼,就没敢另外两瓶的事情说出来。没想一次喝多了说漏了嘴,从此孙老头就惦记上这两瓶酒了。我家老爷子被他缠的没办法,就和孙老头打了个赌,如果这次人口普查结果达到一千万,就把两瓶酒送他一瓶,如果孙老头输了,从此不得再罗嗦这两瓶酒的事。”
  方蓓一翻手里的报告,刚好一千万人。“这孙老头运气还真是好哦!”
  “谁不这样说呢?昨晚真是把我家老爷子弄得哭笑不得。晚上九点,我和孙老头在局里等下面把数据报上来,一汇总,人口总数一千万还差一个,孙老头当时那个气啊。眼看离截止日期只有三个小时了,孙老头开始挨个医院打电话去问,有没有人进产房,结果都是没有,三院甚至说有人进了重症监护室,看着快不行了。孙老头脸都有些白了,‘你们一定要全力抢救,拜托啦,拜托拉。’,眼看孙老头就要输了,我妈突然打电话来,说我嫂子刚进了产房,巧了,也在三院,要我快点赶过去。孙老头当时那个激动啊,拉着我就往外跑。
  “喂,你啥时多出个嫂子的?你家的资料电脑里清清楚楚,你上面只有两个姐姐,什么时候多出个哥哥来得?”
  “你先听我说完么,等一下再给你解释。我们十点钟赶到三院,我家老爷子他们已经到了,一打听,除了我嫂子,还有两个人也进了产房。孙老头顿觉把握大增,没想到院长听说孙老头到了,以为为了人口普查的事,急忙跑来接待。院长一开口,孙老头眼神就不对了。原来这边三个人进了产房,那边已经有两个人进了太平间了,还有一个也快了。我怀疑孙老头当时就想抡起拐杖给院长脑袋上来一棍子。不过考虑到这时院长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万一他在重症监护室那边动点手脚,老头可就输定了。总算等到十一点半,产房里两个孩子都平安生下来了,只有我嫂子还没动静。孙老头那时简直比我哥还急,又惦记着太平房那边的动静,还不好开口问。就这样,拖到零点,我那小侄子终于生下来。其实,按医院的钟,已经过了零点了,可孙老头硬说医院的钟快了半分钟,以他的表计算,出生时间应该是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四秒。看在小孙子的分上,我家老爷子也就不和他计较了。两个老家伙就跑回家去喝酒庆祝去了。没有我妈管着,两个人把两瓶酒全喝光了。也好,从此断了老家伙的念头。”
  “孙老头还真是走了狗屎运,喔!对了,你那个哥哥是怎么一会事?你家的亲戚关系我这里可是都查的到,不要说亲哥哥,你连堂哥,表哥都没有半个。快点给我从实招来。”
  看着眼前张牙舞爪的方蓓,田云只能在心中默默叫屈,‘怎么哥哥你就能找到那么好的嫂子’,方蓓虽然长相比起嫂子差不太多,可脾气性格就差了太多。唉,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啊。‘哥哥配嫂子,那是名草配名花,美人英雄两相宜。方蓓与自己,那最多也就是野花配杂草了。’不过这话,田云他是永远也不敢说出口的。

  公元两千零六十一年二月八日早晨十点,正在病床边打盹的徐天华少校,又被一阵嘹亮的哭声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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