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与烟
春·流韵

(讨论)

1.
  
  2035年春,泰罗城。
  花在化妆间的一角开的烂漫。两朵,相依傍着,纯净明艳的蓝,天鹅绒的花瓣上缀着几粒晶莹珠子,衬了一圈茸白的蒲公英,象大雪天里的一对蓝色眼珠,烟熏雾撩似的目光迷朦。
  每次她上台之前,总有人送来这样一束花,放在化妆间的门外,两团蓝色晕染在白色蒲公英里,要把后台乏味的空气都染蓝了。她上台时,会亲手把花带上舞台。她一只手拎了话筒,一只手举着花,一格一格迈上台阶,沿着背景幕后面悠悠的走。舞台是黑的,幕后的甬道里有很小的灯,光很细,透不过幕布去。大幕的那边是万人的海洋,在无声的等待,积蓄了力量准备海啸。她就在海啸之前的沙滩上悠悠的走,把花放在不碍眼的位置,让它看她全场。
  谢幕之后,她再亲手带它回来。观众送上来的花束堆满了舞台,堆不下,就溢到了侧幕外边。那蓝花挫了一大节,早被淹在凶猛的花海里,却还象有活气的眼睛,固执地透过乱长的刘海看过来。助理和剧务七手八脚收拾花海,她就眼明手快的从海里捞出那小花束,依旧用一只手举着,一格一格的往回走。大丝绒幕现在透出舞台上的光了,但滤的不剩一点浪漫,她就在那幕后森森的暗光里悠悠走着,象完成一个仪式。
  不管在哪里,那花总依靠一块小小的底托临壁站着,在往来人走动的风里颤颤的动,让人想起一个倚门而立的少年,瞪了一双颤颤的眼睛,揣了一颗颤颤的心,毫无怨言地等待兀自梳妆的情人。
  这样的情形,仿佛从最开初的少不更事时,就不经改变的流延了下来,日日月月,岁岁年年。
  只是,那花始终是假的,不会枯萎,却上不得场面,就象那份波澜起伏的感情,本属于她的,溜走了又折回来了,转的几转,如今已见不得日光。而她依然空坐镜前,不觉流年飞度,那始终不曾老去的绝色容颜,也终究渐渐现了疲惫,稍稍的陌生了起来。
  新近来的助理小安暗自思忖那假花的奥妙,憋了些时日,直至和雇主有点熟了,方才小心地问起。
  “林小姐,这花是……”
  蓝衣丽人从镜子里看那倚墙的蓝花,许久,浮起一汪微笑:“那花,叫流韵。”
  
  
2.
  
  卸妆完,走出剧院后门时已将近11点。林明美穿了一身休闲装,蓝色灯芯绒布的上下裙,一双白皮软底鞋,挎了一只小荻蓿包。这荻蓿是泰罗的特产,精心加工编织后会有羊皮的柔软,水晶的剔透,更巧妙的是它会随气温变色,现在就在凉凉的夜里变成了天蓝,正好衬了她的衣着,还有从包里探出头的那束蓝绒花。搭配她都好好计算过,简单却雅致,有一种贴心的出众。虽然她身为明星,但她始终节俭,再者品味也不是钱买得来的,那需要一个人长年的精心培育。
  泰罗城的夜和地球很相似,只除了天上挂的是一轮巨大的彩色的凡托玛。凡托玛压低了,悬在头上,象一块古老的绿玉,镶金嵌银的,一缕一缕不同的绿在深翠的底子上绕圈,看久了还能看到它们在慢慢的带弧度的变形,漂移,象玻璃杯里氤氲的水汽,闺房里缭绕的香,铁了心的朝外闯,却闯不出去。绿玉上有块明显的蛋黄斑,据说无数飓风就在那里面形成,又消散。柔软的夜就象玉的主人,穿黑天鹅绒的高领晚装,仪态万方的慢慢弯下颈,俯瞰蜉蝣般的尘世众生,一不小心就让颈上的美玉晃到了人间的头顶。
  她在这重建的外星城市里头呆了七年。并不十分想念地球,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里的夜,仪态万方的夜,让她能回想起一些被污染扭曲之前的美好的东西。
  门外有辆银色的车一直在等,见她出来,就悄悄的滑过来,象月光下的一注泉。但她只朝车里点了点头,却立定了没有上车。银色车不甘心的又蹭到她面前,象只讨怜的猫。
  那不是她的车,开车的也不是剧院配给她的司机老乔。烟晶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蛋白般养尊处优的脸,润的象玉,带着俊俏潇洒的世家气,风发的朝她仰着,好象很明白自己完美无缺。
  “林小姐,载你一程?”
  她淡淡的笑道:“不必了,我的车就在后面,再说,也不太远。”她的车还是没踪影,照理本应是老乔开着车在门口等她,可好多次他都奇妙的迟到了,让银色车占了先。
  “夜冷了,林小姐怎能一个人在这里吹风等车?上车吧!”话音里有不容抗拒的口气。车门升了起来,驾驶座上的那个白衣公子朝她探过身来。
  她顿了顿,只得上了那车。泉水流淌开了,她自己的车才黑黢黢的从拐角后面拐出来,闷头闷脸尾随在后,象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很清楚老乔的屡次迟到所为何来,若不是有人贿赂了他,就是有人施了压,也可能两者皆有。
  “杜芒先生……”她开口道。
  他抬起一只手道:“说了很多次了,叫我阿尔弗雷德,收到我的花了吗?”
  她道:“收到了。”
  但他已经注意到了她挎包里的蓝绒花,烟晶般的眼闪了闪,好象是有些扫兴又忍了不表现出来的样子,他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中指上的戒子是只翘耳呲牙的白金豹头,赌气似的鼓着。车里轻柔的To be in love伴着泉汩汩的朝前流,矜持的泰罗被关在了外面。
  其实他的花束她都没看过一眼,总是剧务负责收拾掉了。他送的花,和蓝绒花一样每场都会出现,也总是固定的搭配,鲜切花九朵黄百合配满天星。黄百合象征富贵,也象征胜利的爱。富家公子好象已经等不及要向全世界宣告,他一定会把誉满银河的超级明星收归己有。
  她却始终坚持称呼他为杜芒先生。这位年轻的阿尔弗雷德·杜芒先生是杜芒家族的四公子,小她十三岁,做她弟弟都还嫌着小。他一年前才被派到这里,几乎同时就开始大张旗鼓追求明美,一副不追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杜芒家族虽是地球上的豪门,不过枝叶早就伸到了星际,连这座剧院最初也是他们捐款筹建的,直到现在杜芒家族仍是剧院的主要资助人。
  英俊多金的阿尔弗雷德也算个万里挑一的人物,符合少女的一切理想。只是她偏不喜欢那双烟晶般的眼,就算藏在琥珀平光镜片后面,它们仍然醒目,象多疑的狐狸,象冷酷的刀锋,又斜斜的挑开去,让眼角眉梢犯了桃花。经过这二十多年的磨炼,对于形形色色的人,她还有什么看不清?
  阿尔弗雷德为了讨好她,一直不停歇的放她的歌,然而他自己却也一直不停歇的说话,仿佛是觉得机会难得,要不就是以为女人总爱听甜言蜜语。他白色休闲西装的襟上也掺了一些荻蓿织的浅花纹,在暖和的车里变成了淡橘色,和白呢子拼在一起有一种香甜的舒适,一张笑吟吟的嘴在她的歌声中起劲的一开一合,象一条无声的吐泡的鱼,一片暖融融,外面的夜更凉了。然而他并不知道明美只喜欢安安静静的听自己的歌,明美也过了能被花言巧语打动的年龄。若非杜芒家族一直资助着开销巨大的剧院,她又何必多加敷衍。艺人的无奈,红颜易老,即使身为超级明星,也脱不出宿命似的现实。她太太平平的坐在副驾驶座,带着礼貌的微笑,就好象全息艺术馆里那万年不变的蒙娜丽莎,看底下人来来去去的表演。散场了,灯暗了,人声寂了,关门了,第二天周而复始,而她始终在那儿。
  从剧院到她家只有短短两条街,要经过一个小广场。那里有个大银屏,一直播放重要新闻到半夜。他们的车到达那里等红灯的时候,广场上还有不少市民围在一起看,银屏里正在转播在奥普特拉军演的远征军新闻发布会。
  “……远征军泰罗师总司令瑞克·卡特上将……”
  耳朵里掠过这一句,她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了银屏上那两鬓已经染白的将军。银灰色的远征军军装上,竟然有一点蓝色在闪动。是绶带旁边,胸口袋里露出的半朵蓝绒花。马上转开头去,随随便便的落眼在旁边的路牌上,不知为何一颗心竟怦怦响亮的跳了两下。
  阿尔弗雷德也看到了。他一怔,一转念又偏过眼来,瞅到荻蓿挎包里露头的花。那两抹一模一样的蓝在不同的时间空间里隔着一道光波遥遥呼应了,象隔了重山峻岭的对歌,一唱一和,海角天涯。
  明美别着脸,一直的看路牌,那银屏和她好似两块磁铁的同一极,无论怎样都扭不到一起。所以她没有看到杜芒公子登时沉下了脸,那本就冷酷的目光愈发冷冽了起来,象刀尖,从冷库的霜里森森的闪出光来。
  
  
3.
  
  流韵,仿的是蓝色蝴蝶兰,二十六年前的时新品种,现在的花店里还有真花,因那种美是不过时的,是独立于历史变迁之外的。但它们都不叫流韵。流韵只存在于她和他之间,只属于他们俩的。流韵是假花,流韵又不是假花,它是一个秘密的誓言,现在是一个长久的债。
  流韵是二十六年前麦克罗斯城一家小礼品店的店主一时兴起给题的。店主是个老华侨,只有他才知道这些古色古香的异国名头。瑞克向他买八音盒给一个女孩儿,女孩儿是半个中国人,喜欢音乐,弹的好琴,唱的好歌。店主听了就在胡桃木盒子的滚金边蓝缎带上写了四个汉字“流韵泠泠”。他一点也不会想到那怯怯的少年后来做了大将军,而那二十块的廉价礼物将要送的女孩儿后来成了超级明星。
  那是瑞克送给明美的第一份礼物。她那时天真任性,没看上八音盒,倒看上了盒子上装饰的艺术花。蓝色蝴蝶兰,细密柔腻的天鹅绒质地,难得比真花更轻薄。纯手工工艺,上心得象缝进了生命,印上了魂,大家闺秀似的展开来,既不小气也不招摇。染色更是绝了,比真花蓝的更神,滴滴的象有生气,是自然界没有的,人工也培育不出来。慑人心魄的蓝,象他俩的眼睛那样深,那样酽的蓝。
  她很随便的收下了八音盒,她家里早就有了好几个。一转身就忘了个干净,又对艺术花爱不释手。拿手指点着绒面花瓣,点几下,看它撒娇乱颤。天鹅绒制品没这么精致轻灵的,写了汉字的缎带上漂了一缕光,摇曳得象华服的裙摆。爬山虎爬了满墙,疏疏密密的网过来。春天的嫩芽破土而出,迎风张开了。
  瑞克生怕她不明白,急着道:“这是假的花。”
  她笑道:“可它不会枯!”
  他道:“假花当然不会枯,可它还是假的。”
  她学着他的口气道:“不会枯的当然是假花,可它还是不会枯。”她指指上面,太空堡垒肚子里的人造天。“你看这阳光,这天空,不都也是假的么?可我们还离不开它们呢。”
  “那是没办法,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强调道。
  “可我不在乎啊,美就是美。瞧,它多漂亮!”她顶喜欢跟他打趣,从被困在太空堡垒船底的时候起就是了。他悻悻的也笑,公园里人造阳光打下来,照得他一鼻尖细密的汗珠子碎钻似的发亮。他手快脚快的在草地上转了一圈,摘来一大把熟了的蒲公英,一顶顶白花花的小伞你推我搡的挤做一团,就象捧来了一堆浪花,风一吹,四处飞沫。拿缎带一扎,绒花插在蒲公英中间,就成了一束花。那绒花在蒲公英伞的簇拥下矜持的蓝着,仿佛已经意识到自己假作了真。
  明美歪着脑袋道:“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
  瑞克搔搔头发无奈道:“不知道。”鼻尖上的汗快要滴下来了,他为了讨她喜欢,可算吊足了心。她就爱看他有点紧张有点小心的样子,大概就因为这她才有心无心的把做陪衬的蓝绒花越捧越高,捧到后来,自己也就信以为真了下去,象搭错了一班车,越开越远,下不得,回不来。其实她不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如果知道了她也许就不会接受那蒲公英,可那时她并不太关心花语,她的世界一直都阳光灿烂,遍地繁花的铺向前。
  她又指着缎带上的字道:“知道这写的是什么吗?”
  瑞克仍是摇摇头。她就教他怎么念,一遍遍的教。瑞克那没学过汉语的舌头总在打结,不是把流念成了炉,就是把韵念成了烊。炉烊,炉烊,火旺了,炉子烊了,少女在红彤彤的炉火旁巧笑嫣然。
  最后瑞克默念了好多遍,才深思熟虑的把花慢慢递到她手里,道:“送给你的-流-韵。”
  她笑得百花明媚。瑞克也笑了,满脸放光。麦克洛斯城四季如春的气息吹来拂去,怯生生的红着脸,朝她说悄悄话,呼得她耳朵边痒痒的。又松又软的刘海象春天的乱草堆,有青青的味道,一丛丛的长起来,贴过来,每一根飞出来的发梢尖上都有金光点子在跳,跳得她跟不上,捂得她喘不过气。他的面孔只剩了一对绒花一样蓝的眼珠,满梢的金光点子都扩张了,拥出了视野,变成蓝色宇宙外面的一片烊掉的背景光。
  她沉在那宇宙里,眼角瞄着那片金光,虚浮浮的,就奇奇怪怪的入了梦。一梦梦过了十年,二十年,二十六年,梦过了星光大道,宇宙战争,雪天,婚礼。那蓝眼睛黑头发的少年一时近了,一时远了,又近了,又远了。一度她背转身去,一度她回头了,一度她差点抓住他了,一度她松开手了。风筝脱了手,飞远了,可风好似在存心捉弄她,要把它吹回来送到她手边。
  有一天,那绒花又出现在她生命里,带着永恒的美丽和虚假,诳她再一头栽进去。罂粟漫山遍野开了,野火烧到了天上。
  
  
4.
  
  明美的家在一条闹中取静的小街上,要从大马路七拐八弯才能到,临了街一栋两上两下的白石小楼,相对于她的身份来说,实在非常朴素。小楼前面是花园,花园紧接着小楼的门廊,门窗框都是浅亮的金属,象黎明时分的一线鱼肚白,玻璃是半反光的薄银色,墙上刷了漆,漆里面也掺了荻蓿渣子,白天暖融融的是奶油黄,在清凉的春夜里就变了很淡很淡的蓝,还有些泛光,象披了一身月白缎子的古典佳人,文文静静的晒月亮。泰罗的月色是盈盈的轻绿,照在林子湖泊上自是青翠欲滴,但照在灰白的石头木头上,就会阴惨惨的,象发霉的奶酪,象坟墓,所以城里绝大部分房子都如此这般的刷了带荻蓿的漆,一到晚上,全城就聚了一窠萤火虫一样荧荧弱弱,和那喧嚷的万家灯火又自不同。
  
  明美让老乔把车开进来停好,就打发他离开了。不过她又在园门后面静等了一会,确认外面杜芒公子的车已经开走了。泰罗是重建的外星城,单纯,比在地球轻松自在的多,但一个人住着,总要防一防。她放松了点,脱下鞋子光脚穿过草坪,草长了,在脚趾下翻滚出一层层细碎的早春小花,一脚踏上去,步步生莲。栏杆边一圈矮荻蓿丛,月光下星星点点的,象洒了钻石粉。
   她进门后,就去了厨房,拿一个不锈钢小锅放了冷水搁在电磁灶上,点了火,朝锅子里打了一只鸡蛋。这边厢等着水开,她就把包里那束花拿出来,去靠近后门的琴房。那琴房既是她的练声房,也是收藏室,里面没别的家具,就一面大镜子,一台钢琴和钢琴凳子,地上铺了一层多孔的厚地毯,靠四壁摆满了流韵花,层层钉在墙壁的挂毯上,整整齐齐摆在地上,都是历年演出她收到后积攒下来的,把整个房间涂蓝了。那房间本来就背阴,既看不到瓦利瓦太阳,也看不到凡托玛,窗口对着一道树林,终日里是幽幽的蓝,靠反射来的余光度日。她叫它蓝屋。
  但她打开房门时倒吃了一惊。蓝屋和往常差不多暗,但靠窗有个毛茸茸的黑影子,还有一个红红的光点一亮一亮的动,好象很远的太空里有一条飞船把喷火的尾巴冲着她,刹那就要飞走了。她连忙打开灯,果然是瑞克,穿着便装,半侧着身靠在窗口瞧着外面,一声不响的抽烟。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比夜更黑的林子,几只泰罗的火图鸟吱哇的惊飞起来,翅膀掠出几道光,象流星。还有就是一地空荡荡的月色。灯光大亮之后,他没转过身来,但她还是能看见他的眼睛被刺激的眨了好几下,好象一个大梦初醒的人,正努力从惘然中抽身。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刚才还看到你在新闻上,在奥普特拉。”
  他转过来,疲惫的笑了笑,道:“系际新闻有延时的啊,奥普特拉过来的通讯不顺利。我们早上就动身了,船可比光快几倍。”他似乎又是那种嫌她不懂经的神气。二十多年了,她从来就没懂过,他不是不知道。知道了还来。她也没求他来。年轻时候,她总会拿唱歌演戏的话题来气气他,现在,气不动了。
  他脸色有些憔悴,鬓角的白在灯光下看更醒目,但他那双眼睛还是那么蓝,那大片的流韵花跟他搁在一起就好象过继到了他的生气,愈发蓝得任性。她没由头的又生出一种恐惧,怕他的生气也会被满屋的流韵花渐渐吸干。要不,以后让他别来这间屋比较好。
  她关切的问道:“你不舒服?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两小时。”
  那时她还在演出呢。“那你早点回去睡吧。”
  “想来看看你。”他看着她道。
  她的胸口有点堵。瑞克去军演了几个月,但他的花却场场都来报到,她从来都当那就是他。他的烟头灭了。尾巴喷火的飞船停下来了,靠岸了,到家了。他一直吸的是无灰自熄灭的烟,好象在顾念她这里全纤维的摆设,但也可能是因为舰桥的需要。他吸这种烟已经很久了,不知怎的,她总是断不了这无端的揣度。
  “刚才送你回来的是谁?”他问道,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但她又有点狐疑,在这间隔音的房间里他都能听见有两辆车一起开回来?
  她回答道:“就是那个杜芒家的四公子,我跟你说过的,杜芒家是剧院的资助人,在我来泰罗之前就是了,那时剧院也是你们批准了才筹资建造的……”她絮絮叨叨的说下去,忽然又有些讨厌自己的絮叨。她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不停?
  他收起了烟头,道:“那人背景不简单,以后还是和他少接触。”
  “我知道。”她笑了笑,既为他,也为自己。
  瑞克穿过天蓝的屋子走过来,抱住她,脸埋在她颈弯堆着的乌发里。她头发上还残留着舞台上的粉香,有点热烘烘的灯光味。而他身上也带着风尘仆仆,嘈杂纷乱的呼号,还有些她想象中的火药味。她不能确定这两种味道是不是真的互相喜欢对方,以前曾有一度,它们看起来好象水火不容,不过至少现在这一刻它们是在想念对方,还接纳了对方。她伸手环过他的身体,攀上他厚实的后背,他背上的肌肉线条还和她一直理解的一样润而坚韧。他的鼻尖有点凉,乱乍的发刮在她耳旁,微微抖动的睫毛刺痒了她的脖子。
  她使劲闭了闭眼,闭了几秒钟,要把这短短一瞬好好的记下来,记好多天,直到他下次来。然后她松开手,从他怀里退了出来。他也没有反对。
  他低着头道:“是啊,丽莎还是一个人……”
  她又有点想哭,既为自己,也为丽莎。“是的,丽莎还是单身。”她呆板的重复道,“……丽莎……”
  “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他捧着她的脸说道,“我还是没法原谅我自己,你知道。”
  她很平静的点点头道:“我知道。”
  他于是走了。明美垂着头,想心事。忽然猛醒似的,回头跟着看过去,看到了他的背影,不高的但强壮的背影,宽阔的肩,一左一右一高一低的动,和二十几年前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军人式的严肃、僵硬,一转眼就消失在大门口了。大门啪一声关上了,她这才奔到厨房里。水已经开了很久,蛋白蛋黄凝固得不好看,奇形怪状的,好象还在扑扑的鼓着泡,此起彼落。她怔怔的看,那啪的声音和扑扑的声音在头脑里交替响。5分钟早就过了,水浦蛋老了,青春也过去了。
  
  
5.
  
  今日之果,往日之因。如果当年她没有接受那份婚礼的邀请,没有去卫星工厂,也许瑞克和丽莎的婚礼会完美的结束,而她的新生活,也会完美的开始。
  好吧,可她接受了。一半是佳妮丝的怂恿,一半是想证明给自己看,给大家看:她大度,她心无芥蒂,她与瑞克早已过往烟云。离新麦克罗斯战役那个大雪天已经过了四年多,当事人显然都事过境迁。说不定,丽莎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才会发出那道宿命的邀请。这事的起因,过程,每一个环节,怎能如此环环相扣,以至变故徒生,事后再怎么猜测推断也是枉然。邀请发到了,蛊也种下了。
  2018年春,卫星工厂。
  地球上还是早春时节,时不时有些北方城市春寒料峭。但卫星工厂停在月亮附近,太阳、地球和月亮的三份光轮流照它,好象要抢着给一场世纪婚礼增辉添彩。这里是四季温暖如春的,就和以前太空堡垒肚子里的麦克罗斯城一样。
  婚礼的前一天,明美和佳妮丝到了卫星工厂。媒体对此大肆渲染,她也没在意。那时,她还很高调。虽然在4年前的一场恋爱角逐中失败了,但那完全无损于她的形象,反而显得她更为纯洁,高尚,传奇。她有无数的仰慕者,崇拜者,追求者,而她依然飘在云端,象女神,象天堂。
  她带着她的新歌,《同行》,那歌是她专门为丽莎和瑞克写的,在她还没接到邀请的时候,在婚礼的几个月前,她就开始写了,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了再三思考斟酌。“爱是我最真的付出/让你永远不再孤独/无论沧桑还是幸福/我们相伴走向前路/让我们同行/飞向未来的边境/直到死亡降临/我们的天堂依然闪烁群星……”她希望将来某一天,她也能在自己的婚礼上再唱这首歌。
  她是来见丽莎和瑞克的,来祝福他们。但是她没有一起见到他俩,这也是命,若非如此,事情大概又会不同。丽莎刚挑好捧花的样板,还在试婚纱,银白的塔夫绸V领无袖王妃式接缝,曳地两米长,加了水晶纱的面层,象飘雾的雪山,水晶纱的头纱里烫了大波浪卷的棕发浓稠的批下来,象雪里裹着的一口太妃糖,甘甜光亮的,要洒出蜜来。她一双手忙忙摘了冰纹绉的白手套和明美握了,混了一身百合、苍兰、金合欢的芬芳,象是天堂洒下来的金粉似的幸福味道,欢声道:“哦,别说傻话,明美,你能来真是太好了,谢谢。”
  但接下来那幸福味道就似乎给冲淡了,象茶叶泡了第二杯,颜色,口味都迅速稀下去。她好象忽然真正注意到了明美,是那个明美,认真的看了一眼,又一眼,象是回过味来了,有些神思恍惚。
  明美回想起来,丽莎是在注意她的旗袍。她在镜子里左右审视自己。她穿的是一身蓝色镂花纱旗袍,薄绸底滚银边,蝴蝶兰纹,短袖,式样很寻常,要到明天她才会穿演出服。演出服是吊带拖地的乔其纱连衫裙,也是同一种蓝色,很特别的蓝,都是她指定了颜色让服装商染的,别处看不到,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很配她的眼睛。
  她听见服务员偷偷的议论她,隔的远了听不真切,但还是有几句会飘过来。说她太美,太青春亮丽,只怕要抢尽了新娘子的风头。一派胡言。这世上有谁能美过一个新娘子?那是当时当地绝绝对对的主角。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美的时候,就是困在太空堡垒底下,披了一块头纱假装新娘子的时候了。其它的,什么当上麦克罗斯小姐,什么第一次登台,什么第一部电影首映式,就算是被称为空前绝后载入历史的大决战舰桥时刻,也通统不如。
  佳妮丝被朗博士叫走了,她一个人在卫星工厂里四处走。礼堂后面的长走廊里没有人,静悄悄的,隆重的站了两列装饰花,仪仗队也似的,守着新娘新郎将会经过的道路。为了节约鲜花,鲜切花都装饰在大堂,走廊里用的都是假花,一样是花团锦簇,青绿黄白中间托着一股有力的神采飞扬的蓝。
  是的,是两列衬着白毛球、迎春、天门冬、文竹的大型仿真蓝色蝴蝶兰。流韵。放大的流韵。望不到头的流韵。那特别的让人一眼难忘的蓝,和她这身蓝完全一样,蓝到了宇宙尽头,带着满梢的金光点子。
  一波晕眩袭过去,她摇摇晃晃,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一时间惘惘然的,就跟着蓝色蝴蝶兰在昏暗的长走廊里一路走下去,忘了周遭。她没意识到自己越走越快,不顾旗袍和高跟鞋,开始奔起来了。跑道长得望不到头,两边的水门汀地面镶着两列用来在晚上领航的小灯,在黄昏时分亮起来了,幽幽的亮蓝光,指向红黄的天边,象指向死亡,她追着起飞的战斗机奔跑,哭喊,象追一个快要脱手的风筝,别去!但引擎的呼啸声盖过了她的哭声,银色大鸟离开地面了,越飞越远……
  “明美!”
  她也不知道瑞克是从哪个门里突然冒出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正好出门,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才出来的,总之他突然出来了,斜刺里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惯性下前冲后转了半圈,差点跌倒在他的怀里。他震惊不已,牢牢抓住她的手臂,而她还在气喘吁吁,幸好,没有真的在白日梦里哭泣。
  “明美,你怎么在这儿?怎么在跑呢?”他急急的问道。
  他好象也刚在试礼服,她马上就看到了他的胸花,绿丝带缠好的用常春藤叶配的蓝色蝴蝶兰,还裹着保鲜用的塑料膜,用珍珠大头针固定在白色西装胸口,和新娘的捧花一点不相称。她以前打了一遍遍的腹稿通统都忘了,她本应该既欢乐又真诚的说“祝你和丽莎白头偕老,我真为你们高兴”,可她全都忘了,就光指着这上下左右数不清的流韵花,说不出话来。
  瑞克抓着她的手臂,盯住她看,手烫的象汤婆子。过了这许多年,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严肃刻板了,刘海也不再象以前那么乱长,规规矩矩的,但他的蓝眼睛仍和最初时那样蓝得醇酽的,广阔的,太平洋深处热切的燃烧,象两簇蓝色的火。
  她开出口来,竟然和他异口同声:“你还记得?你还记得流韵?”两个发颤的声音撞在一起,就特别响,走廊里嗡嗡的,余音袅袅,双方都突的有些害怕,他就忙忙请她进了他刚出来的那个房间。害怕着,又带点期待。
  他喃喃道:“是的,我一直都记得,我怎能不记得?可我没有想到你还记得,我以为你从来就没在乎过。”
  她咬着唇道:“怎么会?它一直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那时候我说我不要离开你,你觉得我是说客套话吗?”
  “我以为……”他低下头去道:“我以为你那时只把我当成一个救生圈,一个依靠,仅此而已。”
  “你以为,你以为,”她恨道,“你就一直这样自己以为来去罢了!”
  他生气了,喊道:“你不也是一直在以为我这样那样吗?!你何时站在我的立场着想过?你自私,只管自己的感受!”
  她忍了很久的泪掉下来了:“那你又何时站在我的立场想过?我事业上每次有进展,你为我高兴过吗?你就只有一肚子疙瘩,这是你的无私,你的大方吗?我也不是傻子,会看不出来!”
  他们两都惊住了口。他们心里都知道这是危险的对话,本来,现在就什么都不该问,当不知道,一个祝福,一个接受祝福。但他们都做不到,4年前的一切发生太快,两人互相的不满、积怨都来不及摊开来谈,一番囫囵的道别,高傲的划清界限,就以为全部解决了,其实那也只是自以为解决了而已,心结一直搁在心里,年深日久,都发了酵,现在再不问清楚,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她终于把那个问题心惊胆战的问出来了:“那你,还爱我吗?”
  他眼睛瞪着看她,象要把灵魂从蓝眼珠子里给她掏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当然爱,我一直都爱你。”
  她的耳朵里就剩下了一个很大的声音,轰,轰,轰,震得她脑子都发晕了。四周仍是安静的,这个新郎准备间没有人来。她在他的双手里缩了,缩的很小很小,小的象婴儿,象小白鸽,惴惴的乱撞,而他大的象宇宙,他的嘴唇也大的象宇宙。宇宙一下子爆炸了,七零八落的变成了粉碎的一把把流星,到处飞散,然后是一片荒芜。
  她缓缓推他,低着头,用头顶开他的胸膛。“你要结婚了,祝你幸福。”她记起了一路上反复背诵的话。
  “是的,我要结婚了。我爱丽莎。谢谢你的祝福。”他回答道,平板板象在念经。
  他和她对看了半晌,再次握手,礼节性的,互相笑一笑。有一种阵痛般的新快乐,宇宙就要荒芜了。
  丽莎打开门,快速走进来。她换掉了婚纱,穿着银灰色短袖休闲衫,但头纱却忘了摘,象是十万火急的赶了来。瑞克和明美都吃了一惊,又都松了口气,丽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她看到的只是两个人在礼貌的握手。
  “丽莎?”瑞克问道。
  “丽莎,我是来恭喜瑞克的。”明美镇定的道。
  但丽莎好象一点也不意外明美在这里,还似乎认准了她会在这里,而且也不需要她做解释的样子。她道:“明美也在这里,正好,有些事我想当面问问清楚。”
  蛊就这样开了,当事人自以为是的疏忽和顶真,一个不小心,就泛滥了毒。丽莎匆匆忙忙换下婚纱,正是为了去寻找去证实,是瑞克亲自指定了走廊的装饰花和胸花,指定了这种特别的颜色,还有他给供货商看过的样品,一朵小小的仿真蓝色蝴蝶兰,放在他抽屉最深处一个小匣子里,就象埋在他心房的灰烬底下。
  那朵和当年送给明美的流韵一模一样的小花在丽莎的手指间擎着,好象在冰雪上盛开。妖艳的傲慢的蓝着。
  “瑞克,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问你这样的问题,更不该当着明美的面再提这件事。但是,我不能带着疑心上圣坛,瑞克,那是一个人一辈子最神圣最坦诚的时刻!瑞克,告诉我你的真心话!我要听你全部的真心话!”
  两个女人都盯着瑞克看,一个知道他心里的真话,怕他说出来,却又暗暗的想听他说出来;一个不知道他心里的真话,想要他说出来,却又暗暗的怕他说出来。当女人真诚的要男人说真话时,男人千万不能说真话。但如果这个时候还说假话,又对得起谁呢?
  瑞克的蓝眼睛轮流看着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4年前他就这样看过,那时他说了真心话,现在他还是会说真心话。他道:“丽莎,我爱你,我爱飞行,我离不开这一切,我要跟你一起上SDF3,可我也爱明美,我永远爱她,她永远在我心里。”
  那么她这一千四百多天的痛苦,又该算什么呢?在这一瞬间,她是恨他的。毫无疑问丽莎也会恨他的。她们都在追求完美,容不得这巨大的裂缝。丽莎凝固得象一尊圣母象,脸上身上好象真的要有光放射出来,那两条雪白的手臂似乎变成了两股冰水,在空气里冒白汽,要从银灰的壶子里整个倒出来。她就那么静止了好几分钟,但一开出口来,声音却是发颤的,好象CD机出了毛病,放的圣歌在发抖:“那么,没有婚礼了。”
  “不!丽莎!”瑞克喊道,想拉她的手臂,“听我说……”
  “你都说完了!”丽莎凛然道,“瑞克·卡特,你以为,你能够心里带着对一个女人的爱,却在圣坛上对另一个女人发誓说愿意和她共度余生吗?你以为我,丽莎·海因斯,能接受这样的婚姻吗?!”
  那么,再也没有婚礼了。礼堂,圣坛,红地毯,大观景窗,一排排的宾客和鲜花,象幻想电影里的大地震一样土崩瓦解了,只剩了闯祸的蓝色蝴蝶兰,冷飕飕的站在一边旁观,花瓣蔫了,收缩起来,好象过路人袖起了手。《同行》还没有面世就打碎了,碎在了牙齿间,象敲碎的瓷器,一道道锐光林立,惨烈悍然的美,讥讽着,报复着,誓要一辈子扎在她心里,叫喊是谁亲手打碎了它。模模糊糊的她还记得丽莎庄严离去的背影,洁白头纱摘掉了,飞到天上,象云一样一去不回,花束扔掉了,撕碎了,五彩的雪片洋洋洒洒。象埋葬了她爱情的那个雪天,如今又埋葬了另一个女人的婚姻。
  
  
6.
  
  午后的冷餐会进行过了一大半,新火炮乐队还在热火朝天的演奏,就听得乒铃乓啷,嘭嘭哐哐,好象SDF1的主炮加辅助炮统统一起喷发,轰得天昏地暗,后面的山樱花扑簌簌的一个劲掉粉。
  明美的花园是非常大的,从园门走到门廊要走一阵子,很适合这种家常性质的冷餐会。周围只是绕了一圈本色的原木栏杆,半人高,两边的风景一览无余。栏杆内加了一层无色无形的感应障,就是唯一的保护了,还是剧院为她专门申请的。园子里有一块放藤桌椅的方草坪,曲曲弯弯的鹅卵石小径,白沙地之间是一块块花圃,用地球土壤种着玫瑰,牡丹,郁金香,紫罗兰,都在暖和的春天竞相开放,白天是热闹非凡,夜里会变了安详的色。园子中央小舞台后面的那株山樱花是用碎石子围起来的,大张了枝杈,象戴了圈圈绒织的手套,每一根指头都缀满了粉嘟嘟的花瓣,伸向天,正是落英缤纷。里面的美已经侵略到了外面,街旁那些嫩黄的泰罗土生的早春小花都一路开了,感觉小楼倒成了这硕大花园的门房。
  平日没事的时候明美也喜欢呆在门廊里,享受花园的香甜,有时一动不动呆好久,门廊的柱子成了一个画框,她就那么入了画。那四根柱子都很象地球上的古希腊风格,是泰罗的传统,让她想起当小女孩儿时,参加剧社在舞台上扮演希腊女神的时光,那可算是她演艺的开端了。
  当然她也常有交际应酬,象今天这类冷餐会,总在花园里办,就赖着泰罗天气好,几乎每日都晴朗。这种家庭式的冷餐会上她一般就即兴唱一两首歌助助兴,主角是各路新生的音乐团体,每次总邀请个两到三支,他们都把她的冷餐会当作初次亮相的宝地,竞相表现。她也喜欢看这些有风格的新人,欣赏这些前卫的新音乐,创作才能不断与时俱进。
  新火炮的金鼓铙钹声惊天动地的响了一阵,终于结束了一首。明美走出人群,宾客一路为她让道,纷纷行礼,她白绸的裙角在脚边的春草间翻飞,好象在绿海上踏浪而行。20多年过去了,她已年届不惑,却仍然美如朝花,迟暮的气象丝毫没有。那一头乌发一点都没见少,反更丰厚光润了,烫得微卷,黑沉沉的几个完美弧,在肩头堆成一口深潭,幽幽的有墨光。由于她母亲那一脉宗谱非常复杂,所以她的容貌兼具了东西方的特色,五官鲜明却又有东方人特殊的温厚,一双大眼睛竟是热带晴空似的洁净澄澈的蓝,也不知有多少人迷失在那无底的晴空里去了。肌肤至今是一浦凝泽的粉盈盈,东方女人肤色虽黄,但质地的细腻,本就是白种女人望而兴叹的,而她偏又生来白皙,粉妆玉琢,不似白种人那石膏般的冷峭雪白,却是玉一般柔腻润手的淡黄白,象江南水乡的轻烟,象薄雾,象谜。她的美是掩盖不住,回避不了的。她天生就是当焦点的料子,女人妒,男人慕,任何人见到了都免不了一番动心和挣扎。可她的美又和普通人无关,是那种高高挂起来的美,男人们遥遥的存一个念想,无碍于他们的柴米油盐,女人们也本不必记心。美貌是给她带来了星运,却没有给她带来幸福,不过,目前为止也还没有带来歹运,也算是可以的了,尽管错过了恋人。照一些史传记家说的,她失去了一个爱人,却赢得了整个世界,很公平的,天下好事也不能都让一个人占全了。
  宾客不会太多,几十来个,绝大多数是熟人,但毕竟每次都有外来的新人,再单纯宁静的地方也会有安全之虞,所以小楼通向二层的楼梯是完全封锁的,剧院的安保会在散会后彻底清场。底楼充当个后台作用,让客人洗漱妆束,剧院派人临时过来照看着,也包括助理小安,她平日里白天就是到这儿来帮忙打扫房间的。但那间琴房是不开放的,关了门,还落了窗帘,各个方向都不让人看,虽有解释说是为了作品保密,久而久之,总有谣传起来,胡乱猜测里面藏了什么心头宝贝,不方便示人。好事的人想看看不着,有头有脸的人则不便放低了架子打听原委,不过总有既好事又有点背景的人,会想要找点麻烦。
  阿尔弗雷德·杜芒朝琴房去的时候,明美自己正在门廊旁边和泰罗周刊一个相熟的编辑聊天。杜芒公子之前一直双手插着裤袋,在人群中穿梭应酬,本来不一定会引起她的注意,但他那身明黄色的精纺华达呢西装,象支招摇的郁金香,醒目的不安分,去向又太明确,她连忙找了个借口离开编辑,跟了进门。他果然笔直的往琴房走。琴房比厨房更靠后门,当中隔了一道半开敞的墙,她就在他快越过厨房的时候叫住了他:“杜芒先生,请留步,那里是私人空间。”
  阿尔弗雷德被拆穿了行藏,暗自有些窘,倒是风度不改,脚后跟转半圈,顺势进了厨房。厨房正中一张大台子,搁满了宴会用的餐具,食物,酒水,调料,周围大半圈是大理石的操作台面,有洗涤槽、洗碗机、灶台、烤炉,空档里放着很多盒备用的装饰花、丝带、气球、荻蓿粉等等,这个时间刚好没别人来,空荡荡的。他从深红浅黄的酒杯阵里挑起一杯,遥遥朝她举起来:“林小姐,为你26年不变的美妙歌喉,干杯。”
  她心想,26年前你在哪儿都不知道呢。不好意思就此离开,便也进了厨房,半举了举手中剩下的小半杯香槟,喝下了,空杯子放进洗涤槽。
  阿尔弗雷德放下杯子,走近身来笑道:“我大约能猜出来林小姐藏起来的宝贝是什么。”
  她淡淡的道:“很多人都能猜出来,杜芒先生,但那是我的私人物件。”
  他略有些悻悻然,藏在琥珀眼镜后面朝她面部仔细打量,却什么动静也看不出来。“有时我真觉得我生错了时代,打仗那会儿,我还太小,什么都不知道,战争就结束了,光在电视电影上看了,还是什么都体会不到。”
  她摇头道:“你不会想经历那个时代的。”
  “那怎么会?乱世出英雄,否则又有谁会知道海因斯,格罗佛,卡特?”他故意道,“不是战争,卡特将军顶多也就是个马戏团的团长罢了。”
  是飞行杂技团。她心里纠正,不过跟这年轻公子没必要较真。“新火炮的表演快结束了,杜芒先生。”
  可他不领情她善意的打岔。“但是你也不能否认战争造就了他们的神话啊,不是吗?还有你的,”他笑道,很体己的样子,“战争造就英雄,战争也造就女神。”
  她顶不喜欢别人把她说成女神,说得她好象不食人间烟火,什么错都不能犯,什么爱都不需要有,好象是怪物。中国的神话里,远古女神就是个美丽的怪物。她微笑道:“英雄女神,还不都是普通人来的。出一个英雄的代价,我们谁也不知道,杜芒先生。”
  “但英雄的收获,谁都知道,有收获自然就要有代价,大代价,大收获,”他柔声道,“听说了么,远征军新组的殖民船团马上要开拔了,去仙女座星云,这次是长途,至少要去个几十年,说不定就不会回来。海因斯和卡特都在里面。”
  他就象抓住了什么王牌,那双烟晶眼睛里的挑衅一波一波的划过去,盯着看她的反应。她其实知道这事,但还听不得别人说出来,一听到有人说出口感觉就好象要走的立刻就要走了一样,一时间耳朵里嗡嗡作响,似乎新火炮把舞台从屋外搬到了她大脑里面,死命的敲,要把天都敲塌下来,但面上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仍旧是那副温吞吞又和气又漠然的神气,只是掩不住脸色无故发红。
  阿尔弗雷德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朝她的嘴唇上吻去。但明美见惯了风浪,也没真的失神,早先见他神色有异,已经暗暗抓了一把荻蓿粉防备着,这当口她马上用手背挡住嘴唇,掌心朝外,刚好一掌的荻蓿粉都扑在了阿尔弗雷德的嘴上。那荻蓿粉普通用来装饰、入药,空白入口就极辛辣,杜芒公子满嘴都辣着了,火烧一般,还吸进了少许,呛得咳嗽。荻蓿粉一碰到体温就变了色,黄绿的一圈,那张光脸一向刮的很干净,现在倒象凭空长了一把草胡子,王子变成了海盗。明美乘机走开了,站到台子对面,正色道:“杜芒先生,请你自重!”
  她递给他一张湿纸巾,又倒了杯温水,缓和了语气道:“荻蓿粉不伤皮肤的,擦掉就可以了。喝点温水,漱漱口。”
  那杜芒公子在她看来就是个纨绔子弟,仗着家财万贯,养尊处优,从来没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就骄纵惯了,有时不知轻重任意妄为,倒未必是什么大奸大恶,所以这一向就只是温和敷衍,也不疾言厉色。但那阿尔弗雷德却一时气下不来,他生气时脸倒不红,反而愈发白了,一张脸更冷得象光滑的白云母,象要把眼睛鼻子一起冰封起来,剑眉朗目在额下横过去,象雕刻刀刚划开的口子。所幸没别人在场,他还算留了点面子,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冷冷笑道:“我就是替林小姐不值。要走的总是要走,林小姐也该早做打算。”
  明美只当没听懂他话外之音,施施然倒了半杯凉开水,又接了半杯鲜榨柠檬汁,拿小银勺搅了搅,一溜儿鲜黄朝水底坠,坠,然后晕染开,溶匀了。这时候助理小安进来拿盘子,一看见厨房里的气氛,略有些古怪,就稍稍收了脚,拿不准是不是该笔直走到台子跟前来。明美才抬起头,带着一股子新鲜柠檬的味儿,笑道:“他们军队里的事,我们老百姓还是不要多管的好。”
  小安暗自惴惴的看杜芒公子离开,他家是剧院的大股东,她做梦也不想莫名其妙得罪了对方。但明美轻快的朝她摆摆手,示意无事。新火炮的表演全部结束了,外面一阵礼貌的掌声,稀稀落落的停下,然后一下子收声了,好象突然降下了大幕,台上台下一片中场的窒息。几个乐队成员到客房去休整,小安就出去帮忙,一时间又人来人往的,反倒显得一墙之隔的厨房更加冷清,和所有人都不相干似的,只剩了些没生命的和已经死掉的物什,烤肉,冻鱼,玻璃杯盘,金属刀叉,林林总总的,既冷冽又晶光耀眼,一股子冰川期般的洪荒味道。
  
  
7.
  
  瑞克终究没有留在地球。他还是上了SDF3,一走十年。他象欠了几辈子债那般拼命地建功立业。就象他自己说的,飞行,是他的生命,军队,是他的归宿,人类的未来,是他的责任,即使赌上了婚姻,赔上了爱情。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丽莎平静的面对了和前未婚夫共事的窘局,接纳了他的崛起,就好象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他成了远征军最大一师的总司令,仅在丽莎之下一级。圆桌会议上他意气风发,三军阵中他挥斥方遒。
  丽莎始终没有向任何外人披露婚变的真相,两个当事人通统三缄其口。地球上的舆论摸不到头脑,猜疑了好一阵子,有说瑞克和明美余情未了,有说丽莎另外心有所属,有说瑞克移情别恋但不是为了明美,也有说是政治压力迫使两人分手,每个说法都势均力敌,没有一个能占压倒性优势的。但远征军一走,也就平息了。
  瑞克不是没想过面对媒体,可那牵涉到了明美,这件事原是他的错,本怪不得明美,但舆论都是煽风点火,见风使舵,如果破坏世纪婚礼、军人家庭的一堆名头落到她头上,她的形象,她的事业,都将受到沉重打击。再神化的偶象,一旦神话破裂,就碎的更彻底,更万劫不复。他只好对丽莎暗自感激,也就更没法原谅自己造成的无法挽回的后果,更要辛勤奔命,弥补过失,对丽莎,对任何人。只除了明美。
  他和明美是再没可能在一起了。这辈子她欠过他,他现在也欠了她,永远两相不清了,那就不还也罢。
  在战斗的间隙,他一空下来就会给明美写电子邮件,用最平淡最大路的口气,跟她描述自己周围的趣事,自己的成就和烦恼,毫无感染力的流水帐。但没有一封真发了出去,全都存在自己的草稿箱里,过一段时间再翻出来看看,摇摇头,好象文笔从来都没有进步过。都删了。只有一封,始终留着,心底里存了个微弱的希望,能在将来哪一天,一切风轻云淡了,发给她。
  有时他觉得自己很悲壮,为了人类未来和伟大的理想,放弃了个人幸福,象个史诗里的悲情男主角。有时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象个晒台上自作多情的小男孩儿,地球没了他照样转,他不当将军,也会有别的少年从飞行团马戏团一路升上来做人类的领袖,丽莎、明美,哪个都不是真的离不开他。可他终归是瑞克啊,是从草根里出来的集普通男人梦想于一身的瑞克·卡特啊!他自己当年不是信誓旦旦的说过吗,我们不能老想着自己,不能只顾着自己的悲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无聊琐事。他早就顶着石磨头被历史选中了,他就是“那个人”,若还暗地理患得患失,那他就对不起人;不鞠躬尽瘁的给人类的未来一个交待,他就对不起人类。
  在漫长战争的尾声,泰罗师收复海顿四号星的那一天,瑞克的旗舰被突围的英维德人攻破了。那是他在2014年新麦克罗斯城后,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在远征军的强攻下,一朵黑云从海顿四号的表面上升起,携着狂风,飞沙走石,在光华缤纷的宇宙中打开了一顶硕大无朋的黑伞。那是数不清望不尽的英维德突击机群。旗舰的一侧被它的边缘扫中,突击机淅淅沥沥洒落,黑云化作一阵黑雨,象吸铁石粉牢牢吸到船体上。半边密密麻麻的黑子。闪电般渗入。电火花从船头爆到了船尾。他下了死命令,弃船。船上的人都撤了个干净,旗舰的半边自杀式崩断,象被干净利落的开了膛,暴出里面错综复杂的内脏。铁丝,电线,钢板,群魔乱舞。救生艇老早一串串放了出去,象鱼吐出的水泡,穿过周围炽烈的火海浮上去,风雨飘摇。他还守在指挥台,大火一忽儿就要烧到舰桥上,门外红影憧憧,下面军队传来了攻克首都的消息。胜利了。他看着完全撤空的舰桥,大透明罩内外都一样烧得滚烫,红红黄黄的,象掉进了太阳的焰心。在胜利的同时毁灭,在人生的顶点退场。他忽然有了一种和船共存亡的冲动,那可是一个摆脱烦恼、让历史定格在华彩中的最好的办法。
  口袋里的蓝绒花刺痒着胸膛,提醒他那腔子里头还有颗悬空的心,无奈的跳了多少年。纯然是自作自受。可那长久的不甘,在决死前的片刻终于又泛上来了。他开着最后一辆旋风车从大火和英维德人尸骸堆成的甬道中间闯过去。平日里客客气气的走廊象鬼片里的隧道一样没有止境,夹道是火,通红的,在他面前变成一道火的拱廊。突突突的朝前闯。他是过不去了,会带着遗憾的爱死在这里,让历史一声叹息。红拱廊越烧越变色,变黄白,变亮蓝,成了他眼里鬼火般的颜色,成了那条婚礼礼堂后的甬道,那惊心动魄的蓝,满眼开不尽的假花,没有芬芳。突突突。他奇迹般的一路冲了过去。
  跳板断开了,旋风车也凌风而起。跨过深渊,跨过遗憾。他没想到自己能在战斗机之外也表现出如此身手。但毕竟岁月不饶人,一个没平衡,撞翻在副舰的跑道上。身后一阵山崩地裂,眼前是一片漆黑。
  他是被抬着登上了被解放的海顿四号,当地民众倾城出动,万人空巷,长长的望不到头的人群中的甬道。又是甬道。欢呼的声浪顶开了天,他眼睛只能挣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的看到了庆祝的焰火。蓝色的焰火带着啸声上了天,在天上织成一张艳丽的蓝花大网,一头网下来。
  他在病床上昏迷了十几天,期间半昏半醒,反复了多次。耳朵里隐约听到医生们在谈论说他也许过不了这一关,那份不甘更加烧到了头顶心。又一次挣扎着醒来,他费尽力气指示副官文森把他的个人通讯器激活,在草稿箱里翻出唯一留着的那封邮件,填上明美的地址,发了出去。最后发送是他自己点下去的,他坚持要自己来,手指按下去了,依依不舍,又郑重,象在捺手印,从发送键上滑落下,一道潮湿的汗迹,久久不褪。石磨头也掉下来了,带着堪称圣洁的超脱的喜悦。
  来泰罗吧。
  他舒了一口气,倒下了。危重病房里又是一阵慌乱的大骚动,人人都在叫喊,奔跑。可他都不关心了。有人要说他自私,那也是最后一回。让人说去吧。他只不过想再看看她。他看不到,墓碑能看到也行。
  一个月后他神奇的恢复了,文森悄悄告诉他虽然丽莎当时不在现场,但一听说他垂危的举动就先脸白了。于是他又是一阵内疚和痛悔。他的副官、幕僚、心腹们,眼看他左摇右摆,都只暗中摇头。但那也做不得数,他总是将军,成功者,名垂史册的英雄,还不许有些儿女情长,家务难断?普通人那叫矫情,他那就叫英雄气短,也不能指望一个人太多,又有擎天之功,又有良善之心,又有情圣之能,什么都占全了,会相信这的人才是笨蛋。这些他们都懂,能摊上一个有作为又爱部下的长官,已经够运气了,还能要求什么,别多管闲事,闭嘴为妙。
  他也不是不知道下面人的嘀咕,一面暗自恼着外人“懂些什么”,一面更是恨自己,越是恨自己,就越在军队里死而后已,就越有一种轻慢人生、报复现实的快感。
  那封邮件却早已穿过了亿兆公里,穿过了银河,遥遥到了地球。它倒是通了人性,似乎会复现写信人的心境,发送的人手在发抖,接收的人手也在发抖,手一触到虚拟的全息信纸,就兹拉兹拉响,静电小火花映着女子那纤白的手,星星点点的蓝色衬上来,直如剔透的玉雕一般。
  这十年,明美一直留在地球,最远一次的演出也只到了月球。她象是被地球困住了,用重建后的满目繁华,用排得满满的日程,把时间空间挤住,再没机会回忆过去。各种各样的人群在她面前穿梭来去,如过往云烟,她那浩浩荡荡的演出行列穿过欢呼的海洋,航行在无数目光会聚的洪流上,黑压压挤得看不见了的道路通向远方,一路彩纸纷扬,象从天而降五色的大雨。她笑得欢快响亮,在人生的戏台上她演的高兴,差不多真正入戏了。就在这个时候,泰罗来的信到了。信纸打开,蓦地倾出一注久违的思念。
  来泰罗吧。
  十年繁花,一昔抛去。她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去了,好象那三千六百五十日的离别回避,甚至都不曾发生。她才知道那漫长的苦忍,原是抽刀断水。
  离开了地球,远赴泰罗。飞蛾扑火般的,追寻一个飘渺的梦,至死方休。
  在泰罗重建的都市里,一座新的剧院堂皇皇的立起来。在那儿她演出不断,人们依然惊叹着她不变的美貌和清甜,而她也依然在众星捧月中落寞着,唱着,等着。等不到那人的人影,也要等到那蓝色的花儿。
  她和瑞克是再没可能在一起了。她来,只为能和他同住一城,同看一处的天。
  只有那蓝天鹅绒的流韵花,自她在泰罗登台的那天起,多年如一日地送来,收起来,置在不见阳光的蓝屋里,越积越多,孤芳自赏的蓝着,蓝得象洗过的天空,那样未经染渍的清白。
  小安问过她花束的含义。她说,蓝色蝴蝶兰代表永恒之爱。可她没有说的是,那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风一刮,白茸茸的伞就散了,飞的满天大雪,四海为家。那些她收藏起来的花束,最后全只剩下蓝色的绒花,蒲公英不是散了,就是烂了,秃秃的茎也一根接一根枯去了。
  两种花,象两份爱,一个真,一个假,一个短暂,一个不朽,从两个少年人无意中把它们组合到一起的那天开始,就在互相角逐,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又压倒东风,轮回来去,直斗到世界尽头。
  
  
8.
  
  阿尔弗雷德·杜芒这个晚上在雅音阙的浮云台接了一个长途,见了一个人,又打了一个线路保护电话。
  浮云台在饭店顶层,在泰罗重建十年后,基本上变成了杜芒家族的包厢。它也是全饭店装潢的最好的包厢,就算这样,也还是空荡荡的仅有几件家什,用的当地木料,灰扑扑的,远远赶不上地球风光无限。阿尔弗雷德坐在桌子前面,把着半杯红酒,另一只手不时拿绸手帕抹一抹嘴边,不放心似的,只感觉嘴唇周围一圈还有点火辣辣,照理说荻蓿一洗就掉,也许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他的客人是林明美的助理小安。她到之前,他地球上的胞姐艾芙琳娜的长途来了。那不是他期待的电话,所以故意晾着铃声响了很久。他讨厌看小荧幕里那张跟他很象的脸,让他想起地球上的乱哄哄的一大家子,横眉竖眼的,就烦。而且她打电话来没好事,不外是训人。那边生意怎样?爹地那笔钱你都不剩多少了吧,还不花点心思正经打理?打理了?怎么打理,还不是都扔给底下人去管。哪天把你最后那一亩三分地吞了你别来求我。还当是妈咪还在那会儿?还当是在地球上作少爷那会儿?光知道追女人,小明星玩不够,还去追林明美?疯了你。就是妈咪惯坏了你,现世报。怎么,说错了?不然你怎么被老大赶出地球的?丢人!
  他顶不爱听她拿他被发配到泰罗来说事儿。他马上反唇相讥道:“光说我,你的信用额被缩小一半了吧?你和乔吉娅最赚钱的那三家子公司被老大接手去了吧?是妈跟老大斗败了,咱三个都是牺牲品,怪我?得谁怪谁,你没脑子。”
  “你说什么?难道怪妈咪?”
  “你说呢?三十多年的枕边风都抵不过一个已经死掉三十多年的女人,你说怪谁?老头子的心从来没向着她过。”
  “那是你不争气。爹地就你和老大两个儿子,你当初稍微表现得好一点,公司也不会完全被老大霸了去。你倒好,一会儿说要当艺术家了,一会儿又要捧小明星了,捧了这个又捧那个,一刻都没打算在公司里做点正经事!”
  “你糊涂了吧,公司不是有一半身家是从演艺圈起来的吗?你这话太好笑了。”
  “那是象你这么搞的吗?败家子。败家也要看怎么败,林明美你都想试?她可不是我们的那些小明星,她出道的时候你还在托儿所里呢,你捧得住她吗?”
  话说到这里,他才大方的一笑,象在讥讽胞姐拎不清。“你也会说林明美不是那些小明星,那就该清楚她值得下重注。她一个人在演艺界呼风唤雨多久了?光是资助,能指哪儿就让她去哪儿吗?当年她只一句话,就离开了地球,你杜芒能有什么办法?老大还要做好人,把资金乖乖投到这穷乡僻壤来,在这里能赚多少?在地球上的话又是多少?”
  “你说到老大,正好我提醒你,老大以前追她追不成,碰了一鼻子灰,你不会忘了吧?”
  “没忘。又如何?”
  艾芙琳娜若有所思的看他。他俩的眼睛特别象,都是烟晶色的,长长的有点吊的眼梢,很漂亮,可寒冷的象把刀。她问道:“你是存心想气死老大?她有别的后台。军队的。她根本没把你老大放眼里,你以为老大做不到的你能做到?”
  “你们能看到那一天。”他摇晃着手里的红酒道,“林明美和军队之间的底细,我有数,根本不是外人想的那样。不然泰罗造剧院的时候,也轮不到老大献殷勤了,也不需要她低声下气的求临时政府批准了。她那时人还在太空船上,给泰罗政府发了多少电子邮件,我全知道。远征军都快走了,卡特也快退役了,到时候她不还得靠我们杜芒?我不单只是想气死他,艾芙琳娜。”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同胞姐姐狐疑道,“你哪来的路?”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信号灯,一闪一闪的亮黄光。他的客人到大堂了。“这你甭费心。总之,我能让她乖乖听话。有了林明美,我不愁没法回地球,回公司。”
  他给对面的空杯子倒了半杯红酒。瓶子底淅沥的渣滓,一股劲的起来,一阵乱舞,沉不下去。有种污秽的使命感。他父亲死后的那场争产风波,也一样,一年多来始终沉不下去。他和一母所生的两个姐姐,败给了同父异母的大哥吉伯特。他输得最惨,被充军到了泰罗。可高高在上的吉伯特忘了,泰罗虽然什么都没有,却有林明美。也许吉伯特不是忘了,是看死了他对林明美没办法。吉伯特算盘打错了。吉伯特做不到的事,他一定能做到。因为他和他大哥不同,他知道林明美的软肋,她的秘密,就在那间锁起来的房间里,即使他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所以他才要请了那小女孩儿来。
  他抱了臂,翘了腿,椅子转过去看窗外。皮鞋子尖一点一点的,象在打拍子。让我来为您歌唱,飘荡的心灵,随铃声敲响,我是今夜的星光。身后两杯酒象站岗一样守着一张空空的大灰木桌。当地的灰木头,当地暖房里培养的红酒,永远都空洞洞的。泰罗就是个穷地方。呆久了人也会给蛀空了,浑身凉,浮云台象个盛冷水的大缸,时间和欲念,一滴滴的注进来。他象条鳗,候在水底。
  那小女孩儿坐了不到半小时就走了。不谙世故的小女孩儿,起初很惶恐,接着犹疑,然后被感动,最后竹筒倒豆子。她不是他的对手。小安是这样,老乔也是这样。对付林明美的这些底下人他自有一套。一点金钱,一点压力,外加一点“真心”。他知道这些人,光是金钱和压力未必能让他们背叛林明美。他总在他们面前称林明美为“明”,带点虔诚,带点苦涩,带点动情,和他在胞姐们面前带轻视的连名带姓的称她正好相反。要让他们认为他真的是她合适的依靠,才会跟着他的思路走,觉得只要结果好,手段也就不重要。
  对付林明美又自不同。她聪明,见过世面,经历过风浪,早把他的意图看的八九不离十。她打动不了。与其一味怀柔,不如刚柔并济,软硬兼施。他那高贵的大哥吉伯特从来不懂得这些,只会冠冕堂皇百般讨好,走正常追求路线,难怪要在她面前碰钉子。他也碰过不少次了,不过没所谓,他手里的牌越来越多,很快就会扭转局面。
  最后那个线路保护电话是通过了几道中间人转过去的。目标人是一个他从没谋面的潦倒老千,外号叫十三幺,在移民飞船底舱的场子里混的,表面上和他的圈子十万八千里远。法律上那电话也不是他打的,而是一个在地球各大赌场里混迹的人,一个新东京出来的老掮客大A。和那人认识那还是在他来泰罗之前了,在地球上的那段风花雪月,挥金如土的日子,不提也罢。线路通了之后,是消音消形,双方的模样互相都看不见,对方的声音也对外界屏蔽了,那十三幺长什么样,说了什么话,我们都不知道,只能听到杜芒公子的断断续续的对答。
  “……没错……5月5日晚上11点半之后……没错,就是殖民船走的那天……大船队上路城里电力供应会不稳定……感应障会失效几分钟……那你不会候着吗,这点都不懂?大A怎么介绍的人,若不是看在他面子上……那个房间在厨房后面……有很多蓝颜色的花……全部,一个不留……怎么处理?烧……堆在院子里那棵山樱花下面……这样她在楼上阳台能看到……怎么操作你自己看着办,这也要我教?……让她看到就行,不许碰人……报警?一堆假花,报什么警?……本来就不敢拿出来见人,报什么警?……那又如何?……嫌少?随便,你不干,自有别人干……我是不缺钱,可你需要钱回地球,不然就一直烂在这里……对,订金2万……事成后两小时内剩下的18万结清……没错,即时到帐……立刻乘第二天一早的航班回地球……”
  阿尔弗雷德分不到多少遗产是有原因的。兄妹四人里属他游手好闲,交友最杂。离开地球之前,他是场子里泡惯了的,半黑半白的人物招惹到不少,大A就是那时认识来的。那里不乏亡命之徒,他混久了,也沾得了妄为的习气,逼急了下三滥的手段都敢上。也难怪他老头子最不喜欢他。
  而他也是收不住脚了。并不是表现给胞姐看的轻蔑和置身事外。他是被一股子魔力魇着了,倒真象蹬上了红舞鞋,一条道走到黑,非走穿它不可。“林明美。”他站在窗前,手指从酒杯底蘸了一点红色残渣,在外面夜色的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林明美。”
  
  
9.
  
  那日子近了,嘀嗒嘀嗒的响,好象河流终点的落瀑,喝彩尽头的谢幕,不可避免的一步步奔去,那后面是未知的空白。她在心里一天天数着。
  瑞克开门进来,她刚把餐桌布置好。铺了垂地的白台布,常春藤和铃兰纹样的餐垫,一色光亮的白瓷碟银餐具,玻璃高脚杯里有半杯红酒,银烛台上两支长蜡烛。餐厅这部分的顶是块半拱玻璃罩,夜空和银河倾倒下来,凡托玛行星是块斑斓的大圆台布,挂在上头,把一桌美食都反射了,放大了几百倍。都和往常一样。但她抬起头和他打了个照面,他却显得不太自然。餐桌对面的镜子里反射了她自己的脸,似乎也不太自然。
  他们心里都有事。
  远征军新组的殖民考察船团,仙女座一号,是军民合作的项目。远征军分成了两拨,一部分留在第四象限,一部分准备远行。大家传说它会一去不回头。她是相信的。瑞克也和远征军一样,象断线的风筝。她本盼望他能留下来,现在又在斗争是否跟他一起上船。这是一个困难的决定。她和他之间,始终处在一种无处停歇的状态。何况这回他也一向没有表态。起初她把这些年当作某种惩罚,但二十多年下来,毕竟又生出一些不平衡。在两人的情感战中,仔细一想她从来就没有占过上风,即使是在最初的时光。刚当上麦克罗斯小姐那会儿,她欢呼雀跃的,迎面却是他一脸的僵硬苦笑。他就顶好把她藏在他一个人的眼睛里,需要拿出来给人看时才拿出来。她也暗暗的有气,不忿于他摆脸色,就渐渐和他疏远。是不合适。男主角对女主角说:我们不合适,可我愿意等到那一天我们合适。那不是他们。
  她心里头还有另一重计较。瑞克的心就如他自己承认的那样,长期分给了两个女人。她没法无视。
  瑞克这次来也带了不安。明美不知道他刚和丽莎开诚布公的谈了一回。他确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态,觉得一辈子帮丽莎都应该,是责任。但这回远航情况特殊,不能让丽莎因此误会,再筑起一个水月镜花。这样的傻事已经太多了。他要和丽莎交待清楚。他要和明美一起上船。结束这旷日持久的对峙。那其实没他想的那么难。丽莎讥讽他一厢情愿,为军队为人类鞠躬尽瘁她欢迎,私人的补偿自罚她就根本不需要,寻求谅解那是他顶着石磨头做戏。她的话虽辛辣,他倒丝毫不在意,反而肠胃一轻。他心底里何尝不知道那是莫名其妙的自导自演,一场长剧,只不过就是跨不过心里的一道沟罢了。人都需要对自己或者别人有个交代,他也不例外。人生如戏。更何况赶上了一个戏剧性纷呈的大时代。
  他却反而想不好怎么和明美说。当初两人几乎不曾深思就心照不宣的默认了一个约定,否则这事造成的鸿沟迈不过去,互相一看到,就觉得有座冰雪的婚纱横亘在中间,就心理障碍。但如今他又没坚持到底,倒先自食了言,好象扛不住等待的寂寞,负不起责任一般。她对他又会有什么看法。她是个靠梦想活着的女人,他向来把握不准她,这么多年下来依然如此。他需要和她好好谈一谈,就象和丽莎那样。但事到临头,又难以启齿,只好先谈些身边事。平常他工作结束的早,碰上她没有演出,会过来吃顿便饭。什么都聊,各自的话题对方都不太懂,倒还很有兴趣的听,象要弥补少年时未珍惜的东西。半生就在弥补中过去了。拆东墙补西墙。她端了咖啡坐到沙发上,听他絮絮叨叨的,看的出他心事满腹,许是因为快要和她永别才烦恼。她朝他面前的空杯子里添了点咖啡。不需烦恼,一句再见就行。她差不多累了。
  简单的话他始终没说。她也暗暗的纳罕。他向来不喜做决定。偶尔决断一回,搭上了三个人几十年的幸福。看定他是再不肯决断了。烛光里他似乎有点激动,连发白的鬓角也显得年轻。但毕竟已经是白了。“那你怎么打算?”他终于问道,带点试探。
  她先前还酝酿了好久,我也想上船,行不行?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一秒钟之后却说出口道:“我想,是回地球吧。”
  就象忽然有一把快刀凭空出现了来塞在她手里,于是她自动对她的世界手起刀落。一刀下去,就没得后悔了。
  瑞克也是懵了。一肚子的腹稿就此消散,喃喃问道:“那什么时候走?”
  她想了想,随便道:“下个月1号。”却在看蜡烛,满面平静,好象在说一次寻常的演出。豆大的焰在银河底下燃烧,火头越来越亮,她的脸快在里头熔化了。他看着,一刹那间想告诉她他和丽莎谈过了,他放下了一切包袱,请她改变决定。但又一个刹那过去他认命了。是惩罚。他苦痛的想着。事不过三。他和明美之间,历经了两次大变故,这回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他自欺欺人的迷信着。
  她转过脸笑道:“那你怎么样?”
  他郁郁道:“不怎么样。”见她直瞅自己,马上收敛心神,努力笑道:“忙累了,幸好这些年也东奔西跑惯了,没什么不能放下的。”
  她点了点头。两个人就不言语了,各各倚着沙发的一角。都若有所失,但谁也没想承认。凡托玛渐渐的朝东斜,人生一点一滴的流去。静的很。静了一世纪。他想在这死静里就此石化。“明美?”他道。
  她别着脸,眉心微皱:“什么声音啊?”
  “什么?”他又道。
  “外面。”她说了一句就不响了,侧耳听着。“感应障有啪啪的声音。”她又听了一会儿道:“没了,大概我听错了。”
  他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听见。但明美的听力肯定强过他,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马上起身出门去,也象要摆脱什么。穿过小径,一直走到花园边上,认真的绕着园栏走,检查感应障。手指小心的弹上去,半条手臂酸麻,有火花似的闪光,还有轻轻的啪啪声,象在弹气球的胶面,夜深人静的特别清晰。“是这声音么?”他问道。
  她走来道:“是的。但什么都没有啊。”有点诧异的张了张园子外面。
  他严肃的巡视。感应障是一道三米高的虚影子,象卷展开的透明胶卷,触上去人发麻,没人能攀爬,也搭不住任何器具。地面很亮,园子内外除了风吹草动,一切都静止的。马路对面只有憧憧树影,象随处埋伏的野兽。泰罗城里没有野兽。凡托玛绿莹莹的光照着他的鞋子。有露水。
  她道:“算了,大概是我听错了。也许只是小鸟。”
  “可没听到鸟叫。”他固执道。当然并不知道那是有人在踩点,凭他在泰罗近二十年的经验来看,这个新生城市还没成熟到会有刑事案发生。可一想到自己快要离开她,她会独自一人回地球,就越发惶惶然起来,恨不得帮她提前把一切危险扫清。只恨自己没有那未卜先知的力量。
  “我明天让他们加强一下感应障,”他一边察看一边道,“再派几个警卫过来。”
  “不用了。”她摇头道。
  “当然用。”
  她失笑道:“瑞克,你听我说,我是认真的。”他们已寻到房子后门,一旁有蓝屋的法式落地玻璃门,他转过身,看见她目光盈盈。“真的不用。我不想让人说你闲话。我能照顾好我自己,都住了这么多年了。再说,我很快就要走了,不差这几天。”
  他心头一震。这是当年那个喊着“你走了我该怎么办”的小女孩吗?居然转眼人事全非,一擦肩竟已是百年。把她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手掌里,低声道:“我们走后,会有人过来,直到你走那天。你不要拒绝了,这是我最低限度的要求,”她又要说话,他马上阻止了她,“走都走了,谁爱说什么就说去。要是照我的意思,我——”他咬牙道。
  她笑道:“别说了。”
  他们互相看了看,觉得都有点剑拔弩张的样子,就各自不好意思的笑了。忽然间意识到两人就象一对深夜出门查看电表的夫妻。又小心翼翼,又互相依赖。走过千亿公里的他乡,对面那人才是可亲的,却已是临别。晚了吧。太晚了。又对看一眼,眼光接触之下察觉对方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马上就有些讪讪起来。
  她好象自言自语道:“有点冷。”从他手里抽出手来,推开蓝屋的玻璃门兀自进屋了。他愣了一小会儿,跟进门去。她背对他站在蓝屋的当中,肩头有点抖。他停顿了一下,走上去抓住她的肩,扳过身来。玻璃门咣一声碰上了。她身子震了下,抬起了脸,眼睛大大的瞪着,黑暗中变了颜色,漾着波光,象黎明前鸭蛋青的天,能绞出水来。
  他朝她吻了下去,嘴唇压紧了她的,象要闷死她,又或是闷死他自己。她没有感觉到背上被花扎到的刺痛,只瞥到一地的蓝色都震的乱跳,象爆米花机里蹦达的米,墙上钉的也整片倒了,零零散散,满屋子翻飞。象地震。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张狂。外面林子里火图鸟又起来了,心有灵犀似的,飞的比以往更多,更热烈,翅膀上的光一道道掠出来,闪过去,此暗彼亮,到后来几乎川流不息,把窗外的一小片黑天点燃了,象节日焰火表演的最高潮般的灿烂。没有人见过的纯然美丽的绝境。世界在剥落,融成晶莹的岩浆,托起飞舞的花阵。蓝屋航行在炽白的光雨里,如梦飘摇。
  
  
10.
  
  十三幺来的早,路灯亮了不久,街上已经没人了。几条街外的广场上有小广播在呜呜响。马路对面的小房子还一直黑着,象是主人没回来。那也没所谓,她总得回来。他在林子里转由了几个来回,抽烟。
  过去一个小时里那张透明的障子已经忽闪了好几次,但如果不注意看就不会发现。是很微弱的动摇,这时候要撞上去还是会被麻翻。附近别的人家的灯光也一明一暗,邻居隐约有在抱怨。城里电力不稳定。他老早就在广播里听到说仙女座一号今天走。要不是雇主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远征军出港和城里电力会有什么联系。
  上次来踩点的时候可不这样,即使到了半夜它也铜城铁壁的。后来屋里有动静,象要开门出来,他才要紧跑掉了,不然还会再观赏一阵。他在地球的花花世界没见过这么简单又神奇的东西。感觉很高级。就象一道隐形的水墙,似乎能挡住世间一切。却挡不住一次小小的断电。有钱人的高科技。他神经兮兮的暗暗想。挺讽刺。
  他来泰罗之前在新东京的地下赌场混,爱糊十三幺才得的外号。手头时松时紧了好些年,受了广告的骗,倾囊买了张单程票,跑到遍地黄金的远太空第一大城泰罗。然后就陷在这儿了。遍地黄金的古城老早被战争打扫干净了,现在的泰罗太新,又穷,几乎是个半军政府的殖民地。连黑市都没有。城外大半是军营。他白天在城里工地干活,晚上住城外的工棚区。钱攒起来太慢,他在工人中间也暗地里聚赌过几次,赌的顺手,没多久就被管事的发现,通统充公,还挨罚。远征军管的严。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就一门心思想着要回地球。
  差不多以为自己要烂死在这里,转机倒来了。他不认识雇主,就知道是有钱人。泰罗城里的有钱人没几个,能悠闲拿出20万买凶的不超过20个。总有一天他会算计出来那是谁。他得防着些,留条后路。不过那得等回到地球后再说,反正他明天一大早就走,任谁也查不出所以然。也不知道目标是谁。总之是个女人,一个被有钱人看上或者恨上的女人。这两种区别也不大。显见是她自己也有点地位,所以非要用这种方式,又是杀鸡儆猴,又是点到为止。有钱人玩有钱人的游戏,穷人要是眼明手快的,就瞅空子捡点好处。他吐掉嘴里的烟头,狠狠踩灭在泥地里。
  感应障失衡的迹象又出现了,木栅栏根下一抹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动蓝。远处的小广播突然大响,兀的一阵啸声,象是有人把音量开大了。聚在那里的人欢呼鼓掌。殖民船团出发的誓师之类的大晚会。要不是他有活儿要干,他也会到工棚区的广场去看直播。都说林明美会登台。那个成名几十年的超级明星。他知道她就住在泰罗,可从来也没机会见到她。顶多难得路过那座剧院,痴痴的展仰一下那贴到楼顶的大海报。那儿她有十几米高,一双澄亮眼睛扑闪着,够做两扇窗门。
  他再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广场那边真的飘来了有几分熟悉的歌声。隔的远了听不切,轻轻的,莺莺燕燕,象是小时候捡来的那台CD机里在放:
  初春
  你送我蓝色的绒花
  流韵
  聚光灯热烘烘的,在舞台上书起了一根雪亮的大圆筒。这里面的地心引力和外面的似是不同的,象个光蒙蒙的升降梯。明美似乎轻飘飘的被托了起来,离了地。也不管台下,电视机下有多少亿兆的眼睛在看。演播大厅那大半个透明天棚上头,挂着巨大的凡托玛,舞台象飘在空间,象在太空堡垒的舰桥上。好象自从麦克洛斯那第一个春天之后就再没有这样安宁过。又愉悦,又隔绝,快要飞向永远。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
  她在晚会开始时见到了将要远行的那些代表人物。他们不在电视台现场,而是在港口旁边的指挥大楼里,和这里隔了一道大屏幕。互相遥望着。她和瑞克一向就是这样互相遥望,在宇宙大战的舰桥上,在新麦克洛斯城的湖上,在泰罗的城市广场上。她也见到了丽莎,婚礼后这好些年来她们是第一次照面。丽莎泰然的朝她和一众演员微笑。
  也许以后他俩还是会重归于好的。她默默的好奇。背井离乡的孤船里,时间被拉长了,拉到天长地久,空间却被压缩了,直压到人与人贴身相近。但那船上并不只有他俩,也许他们会各有所终。但那都与她无关。
  杜芒公子派了人递一张字条到后台来,邀她一会儿同去港口观摩船团起航。阿尔弗雷德今晚照例送了黄百合,但她一直没注意到他在场。马上一口回绝。即使不是那年轻公子来邀请,她也不会去。自从上回在她厨房里的小小冲突后,他平歇了好一阵。不过晚上演出时的花是一向没有断过,她也一视同仁。幸好她在泰罗也留不了多久了。
  还有几个相熟的记者编辑提前过来相约,她也笑着推托。
  小安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边帮她卷头发一边喜洋洋问道:“我们结束后去港口吗?他们12点走呢。”小安年纪轻,上次是在电视里看SDF-3从月球启程,这回离现场只差咫尺,相当激动。
  “不去了。”她淡淡的回道。
  小安才象醒悟过来,看着她理解的一笑,带了点奇妙的同情。她心里终于一阵恼。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自以为很理解她,觉得应该同情她?但只是微笑着不言语,慢慢的打腮红。看着还是有些苍白。
  她穿上了她最爱的一套演出服,抹胸小束领,重绉的乔其纱齐膝短裙,裙摆一圈高高低低的小园金片贴边。颜色按她的眼睛染。半透明的纱要染正了这色并不容易,醇酽的轻渺的,象从最纯的海心取来了一匹水裹在了身上,走动起来有金丝粼粼。和她刚出道时的最初一套很有几分相似。也象是想把事情有头有尾画完一个圈。
  又把一束流韵放在台脚。花店受托送来的。茸白的蒲公英里探出蓝色绒花,衬了屏幕那边的那一对蓝色眼珠。此生最后一束。
  但她没有看屏幕那边远行的人们的表情。那与她无关。现时现地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那配乐却已经涌上了舞台,欣然的一片,她几乎觉得陌生,不象是自己写出来的曲子。管弦响的嘹亮,响的绵密,鼓鼓攘攘的,大声波四面夹击,象涌过来四堵透明的墙,要和光筒一争高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为众星拱月般,烘献她的歌声。那唱响在全银河,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整整一个时代的歌声。她没写过这样绝望又喜悦的曲子。用尽了小半生,又或只用了一回眸。满世界一阵阵永别的兴奋。凡托玛在天顶,象块大花纸片,一点不受湿腻的影响。再也没有更大的月亮了。也没有更美的春天了。只有一浦歌声和影子,不离不弃。她居然仍在微笑的歌唱。忽的又微风和煦,明媚暖阳,仿佛身在一座空城,似是麦克洛斯,似是泰罗,又似是未知的,冰清雪莹的一城,浮在星间,不知魂归何处。乱长的刘海下,有蓝色眼珠依然如故。
  初春
  你送我蓝色的绒花
  流韵
  在空无的宇宙里
  永生
  过去和未来
  如梦
  只做你眼中的唯一
  一人
  她还是站在那个圆圆的光筒的中心,光筒外面是黑暗的大地,有很多很多人。她就象一根笔直的针杵在亮堂堂的光海里。一根定海神针。她的美貌、才情和光彩几十年都不曾改变,人们对她的仰慕和爱恋也几十年不曾改变。风华绝代。不管生活如何平凡、锁碎,不管美梦如何流失、消亡,在音乐里,她始终挺拔、骄傲、温暖、可亲,又光芒万丈、一览众山小。
  她让人如沐春风。她是一个永不过季的春天。
  
  
11.
  
  城市仿佛空了,那个家也不再为家。明美在广场酒吧里独自呆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来回去。从此以后,哪儿都没有家了,地球,泰罗,又有何区别?
  就连老乔和小安都估摸出她的心意来,一路上静悄悄一声不出,车也开的慢。好几次欲言又止,她在后视镜里看到了,只作没看到。
  开过剧场之后,静夜的街头响起一串嘹亮的警笛声,由远到近。一辆消防车从他们后面超过去。接着又是一辆。她还没什么反应,只看着消防车的尾巴发呆。那警笛响的惊心动魄,红灯一前一后拼命闪,象静夜里一出喧闹的二重奏,让人想到港口的指示灯。但指示灯总是亮的很君子,没这么如痴如醉的。又一辆从旁边飞驰过去,象发了狂。
  她才明白过来。小安叫了一声。小车猛然加速,她被一股子惯性压在后座,几乎动弹不得。“开慢一点,”她挣起身说道,“不是什么大事。”暗地里惊讶这时候自己还能这么镇静的说话。但又很明白那只是自欺欺人。老乔只松了一下油门,就又踩了下去。一颠一送之下,她的背一软,窝进后座的软垫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手脚也微微打颤。
  又是几辆消防车拉着警笛过去了,引擎都在一齐尖叫,象弹射出去的火箭。老乔一个劲的加速,似乎比她还紧张。街边的窗户一个接一个的打亮,到处是开门开窗声。睡下的人起来了。看电视的人出来了。整个泰罗都醒了。
  她的房子已经能远远的望见,就在这条街分岔后起坡上去的地方再过去几步路。一向是不起眼的小房子,如今亮的鹤立鸡群,象只几百支光的大白炽灯泡,每一个窗口都在吐火,明亮的灿烂的火舌,朝天喷上去,象尊动态的艺术品,象棵举着火的大圣诞树。他们的车速不得不慢了下来,避让街上的人群。人越来越多,各各穿着睡衣,大声的议论纷纷。一片嚣嚷。她没见过这条街上有这么多的人。
  人们又是发一阵喊。从后园子冲出来一个浑身着火的人影,双手乱舞,象马戏团里做道具的风火轮,一路狂奔到花园中央,撞翻了藤椅,却已是强弩之末,原地转了两圈就倒地了,挣了好几下,身体拱起来,慢慢静了,过了一会儿又动了两下。
  那是做活的十三幺。手脚麻利,头脑却不够醒目,带了引火物和一口烟,就这么进了蓝屋。他只惦记着20万的酬劳,却忘了自己那老式烟有重重的烟灰,也没想到这间满是纤维的房间禁不起这点烟和引火物的碰头。一个没留神,火就在杜芒公子意料之外的时间和地点烧起来了。又不知家用灭火器就在角落里,一阵惊慌下,被烟熏了头,眼看火沿着地毯一溜到了墙壁,点爆竹似的一下大烧起来。
  园子的感应障已经切断,消防车撞倒大门,碾着栅栏开了进去。花园完全变了脸色,乱七八糟的,玫瑰、牡丹、郁金香、紫罗兰,在盛开的时节被践踏进了泥泞。山樱花在熊熊火光里依然大张了手臂高耸向天,象在欢呼着迎接末日。
  明美也被熏的咳嗽,眼泪横流。留在外面的消防员人高马大的拦着她,老乔和小安一边一个扶着她,似是同心协力不让她朝里面闯。她反倒心下一片清明,不喊也不闹,简直有种置身事外的超脱,几乎象飘到了天上看这热闹的一出,甚至赶到有点好笑:他们居然以为她会不知死活的朝里面闯。
  那火顷刻间更大了,风生火旺,呼呼的响,好象几百个人一起拉了风箱。警铃响得象电钻,一直钻进了臼齿根里,象火箭,一直钻到了凡托玛上,凡托玛的蛋黄斑也被搅动了,有人拿了勺,忘情的搅,搅,那好好的大气粥就沸腾起来,撕裂了,几亿公里之外都看得见。街上似乎来了几百辆消防车,窜东窜西,象一群没了头狮的狮子,哀怨的苦苦的吼。全世界都在看着,在颤抖。明美很多年没见这样的大火了,她只在二十多年前的宇宙大战里见过。那火反天的烧,红橙黄绿,一团团一卷卷的升上去,钢铁堡垒醒了,起身了,战斗机群飞来划去,象野蜂嗡嗡嗡轰叫,一溜一溜寻死似的扑向决斗的战场。人溜里有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小伙子,挣脱了她的手跑走了,喊着别人的名字。大火烧穿了天,天上洒下了泪,纷纷扬扬结了雪。她的眼泪也冻成了冰碴子。世界退色了,红橙黄绿通统掉成了黑白灰,大雪里她的瑞克和别人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她,他的嘴在说话,蓝眼睛也在说话,说着别的话。很多年以后她和他才各自明白过来。爱你,爱你,爱你。蓝眼睛眨在雪天里,流韵花矗在蒲公英里。
  虽然无法停留,但我永远爱你。
  眼泪被烈风吹干了,在卸过妆的脸上板结成一道道,把皮肤绷的发僵。又在消防车泼下的大雨边溅的满是水星子。一齐溶解了,消散了。一束束残火带着青烟,画了很多俗艳的曲线掉下来,着地后还拖沓的烧了一会儿。噼里啪啦。象一场没完没了的加演。
  蓝屋没剩下什么。显然如此,火就是从那里起来的。那终日背光的房间,在毁灭的刹那,终于亮到极致,亮到堂皇,亮到超过了她人生中所有的辉煌瞬间。钢琴烧成了渣,词、谱、书统统付之一炬。还有那多年收藏的流韵花,那积攒起来的多情的回忆的蓝,先是给她招了祸,又一起成了灰。
  可她本也没什么不可失去的。
  消防员为她披上了毯子。她手脚冰凉,比那满地的消防水还要凉。她打发开老乔他们,拨通了杜芒公子的电话,道:“杜芒先生,我知道是你。我不怕你。你吓不倒我。你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好了。你不要想吓倒我。我不怕你,永远不怕。”她说的微微有一点结巴,她一向伶牙俐齿的,这还是从小到大的头一遭。这也是她头一遭这么强硬的跟人说话。杜芒别以为瑞克走了她就我为鱼肉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了。
  忽然,远远的传来了钟声。是从港口高塔那边传过来的。“铛——铛”的大响,响了12下。离的那么远,却特别响。
  小时候她喜欢想象自己是那童话里的灰姑娘,12点一到,就现了原形,甩下王子跑掉,让王子翻遍整个国家。不翻遍就显不出她的价值。每一个小女孩儿都有幻想自己倾国倾城的权力,而她也真的离那境界不远过,风光无限的直到午夜,钟点一过,光鲜外物褪落成灰,剩下的还是那顶普通的世间一人。
  她看见有一辆消防车的云梯升着一小半,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也没去想。她就扔下毯子,利索的爬了上去,朝上面爬,一直爬到顶,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能这么敏捷,好象在一场大祸之后,大脑会迟钝,小脑却会发达起来了。云梯并没有全升起来,只有两层半楼那么高,但已经足够高,可以看过周围的房顶去了,就象她的小阳台。阳台下都是人,小安,老乔,消防队员,医生,邻居,还有闻讯赶来的记者,一个个仰着脖子看着她,都吓得有点呆,反应慢了,一时想不出该拦阻还是该观看,都当她还在高高的舞台上。可她这回是第一次忘了自己的人生始终在高高的舞台上,是所有人称呼的舞台的主人,舞台的神。她当真都忘了!
  但她也并没有想怎么样。她只是想看看罢了,就象有个人,一下船就来找她,也不过是想看看她罢了。她越过无数发亮的小房子朝一个方向看过去,那一重重屋脊象起伏的密密的波澜,聚了一窠窠萤火虫。她并看不见什么,但一副眼睛耳朵却好象脱了她的身体,单独飞过了泰罗全城,飞过了萤火虫的大海,飞到了港口那边,看到了飞船起航。有火光,有呜呜声,富丽堂皇的,苍劲雄浑的,凄切孤凉的,无法回头的,在天涯海角。
  也罢,她从此真的干干净净孑然一身了。
  这时候,她听到了什么动静。她的耳朵真的能在一片嘈杂之中抓住最紧要的声音。她低下头,越过一张张灯光照着的红黄的脸,象跨过一片沸腾的地狱,期期艾艾的一晃而过。在地狱的尽头,有个人正走过来,宽阔的肩一左一右一高一低的动,带着军人式的严肃、僵硬。那人一边走一边也仰头朝她看,和现场数以百计的围观人同样的动作,但她就是一下子看见了他。也许是听见了他。他的姿态和别人的心急慌忙不同。他浴在浅绿的月光下,清洁庄重的象大理石塑,简直和这火艳的天地截然不相干似的,一步步走过来。
  这几秒钟的遥遥对视在两人心里同时打破了什么东西:一个禁忌,或一个诅咒。这时候,他们不再是什么将军和明星,他们只是两个互相遥望了半辈子的男女。
  她开始一格一格的朝下爬,荻蓿挎包里那支最后的流韵花一探一颤,象要掉出来,她还特意腾出手去掖掖好。她居然极镇静,甚至心里有一个大声音在反复叮嘱:慢一点,别踩空了。镇静平板的象更漏。但心却跳得又重又响,象大军压近时的战鼓,轰,轰,轰。两种大声音合一起,盘旋着,裹紧了她,把她周围的空气都挤出去了,几乎快要窒息。那云梯似乎永远下不到底,即使下到了底也走不完那长长的人群甬道。总是甬道,他们好象永远在甬道的两端行走。象个梦。但梦里又不会有这么大的风,嘈杂的背景音乐,也没有焦糊难闻的气味。她反倒爱起这些不舒适不美丽的东西来了,它们让这一切显得真实起来,不象个梦了。
  她并不知道瑞克是在开船前一刻才突然退出的,这肯定会在他荣耀的军旅生涯里记上遗憾的一笔。但他没去回味,她也没去猜测。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在火灰铺溢的天地和密密麻麻的人丛里,什么思想都会停滞,被烤焦。只管一步一步互相走去。象身在一个神秘之地,不知目的的拨开一重重古旧的帷幕,一直掀到最后的一重,就终于走出了各自的遥远又平行的世界,相遇了,把握住了。
  “明美。”他轻轻道。这个名字曾几千次从他嘴里出来。惊喜的喊:明美!惶恐的问:明美?失落的喃喃自语:明美……如今只有最平静最久远的口气。明美。
  远处的夜空里,撒开了一片光点,忽然爆亮了几十倍,花团锦簇的,象一把炸开的新星。是殖民船团在加速,它们跨出了大气层,身后五彩缤纷的,织成一幅灼亮炫丽的背景,象焰火,盛放在他俩头上。地上的人群似乎成了一股赭暗的洪流,呼啦啦滚来卷去,象风暴卷起的大漩涡,夹杂着千百丝闪光灯的跳跃闪烁。
  他俩成了山呼海啸里唯一平静的台风眼。
  天亮了。剧院安排了客房,派人过来接她去休息。但她笑着拒绝了。因为不累,也不舍得走开。
  他们还依偎着站在那片冒烟的废墟旁。周围的地面很污杂凌乱,但天空倒是一片纯清的莹白。瓦利瓦太阳澄艳的光芒照过来,带了亿万年的旧气息,昨夜的许多灰烬还在这古代的光束里飞舞,悠闲的,恍惚是时空的交错。城市里每一个广场上都开始播放早新闻,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互相呼应。象军号,召人起早。想必会报道昨晚这场大火,但先到的是殖民船团起航和誓师大会的重播。有点意外的,忽然又开始大放她的歌。
  初春
  你送我蓝色的绒花
  流韵
  喇叭的效果不太好,她的声音显的有些尖巧,在烧过的空气里细声细气的说,只做你眼中的唯一一人。但是全城的喇叭一齐在放,又变得声势浩大。但哪一种都不是她的本意。在刚过去的那一个怪诞、蛮荒的夜晚里,似乎所有的美好都将要崩塌一回,破败一回,但她在灰烬里站起来,迎着夜的尽头,念念的唱着她的花,她的爱情,她的人生,游丝般不懈的乐观。
  那是旁人听不到也不会懂的。只有他听到了,也听懂了。
  他从她的小包里抽出昨晚的那束花,扔掉了蒲公英,把那支最后的绒花插在她耳朵上面。清晨的阳光照着她弯弯的眼,都不觉得刺目,倒映着,月牙似的两汪金。不过是丝绒的花朵,缀在她成灰的世界里,就忽然拨开了一大片蔚蓝。远处她还在轻轻巧巧唱着,流韵,流韵。纵使烧掉了她的世界,那幼小的原初的美丽也会涅磐重开,鲜活的,新生般的可爱可亲。
  
  
  春·流韵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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