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村_火蛇
流浪,你试过么?
——茫茫世间,浮生若梦,流浪的人儿啊,可曾记起寻找回家的路?
带着流浪的心情,我从遥远的海边小城,只身来到这西部城市,而后又从那纷繁吵杂的大都市,躲到这群山环绕的小城,已有好些日子了。
窗外春雨如丝,远近的山峰,已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缥缈的颜色。偶尔有汽笛声从山间呼啸而过,打破这诱人的寂静,似乎时时在提醒着窗边人:这是人间,而非天上……
一直喜欢流浪的心情,喜欢流浪汉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流浪的人们,没有固定的职业,他们的活计多种多样,有时或者也干些流氓的勾当。他们的行为是糊涂的,但心肠是好的,他们四海为家,过惯了放松的生活,就算他们有时手上有一些钱,也是糊里糊涂的花掉,所以对人们也自然是慷慨的。他们没有身家之虑,做起事来也就痛痛快快,并不像富人们那样小心谨慎,瞻前顾后。酒是大口喝下去的,话是顺口便开河的,有时也随便邹些有趣的谎语。他们与世无争,有着别样的天真,整天笑呵呵的,也喜欢看别人的笑容。流浪汉对于人生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都有接触过,因此对于人性晓得更为透彻。好比一个人由城里走到乡下,有时舍开大路,而从小道去凭吊荒墟古冢,在路上碰到人们,也随便地跟他们摆起龙门阵,这样的人,比起那些坐在轿车里骄傲地急弛而过的,见识要广博得多。我们因为这无理的骄傲,白白的丢掉了许多见识。与流浪汉刚好相反的,便是那些富有的先生们。因为富有,自然可以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他们总是那么彬彬有礼,举止得当――姑且称他们为君子罢。君子们总是小心翼翼,极力避免冲突,排解一切的猜疑、不适与拘束,使接近他们的人感到随便自然,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这样的君子,我们自然很愿意结交的,然而总是这样你让我我让你,虽是一团和气,却不免是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力的。流浪汉却不管那么多,他随便大声说笑,屁也是痛快而响亮地当众放出来的(君子们放屁,从来都是遮遮掩掩,扭扭捏捏的,何曾痛快过?),他只凭自己一时的意愿,吹着口哨放手去干,所做的事不一定对社会有益,偶尔也会做错事,但总能得到好心人的谅解。尖酸刻薄的人的同情是得不到的,并且是不值一文的。如果把人生比作跳舞,世界是一个跳舞场,那么流浪汉便是醉眼朦胧,在舞池中狂欢的人们。规矩的君子们却只好坐在小桌旁,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地喝着无聊的咖啡,空对着似水的流年怅望。
流浪汉的一生,过得精彩动人,他们经历过无数风浪,因此更懂得生命的真谛。他们天天拿着生命去做赌注,从不担心会一不小心失却了它,所以他们的一生快活无比,没有虚度过一时一刻。规矩的人们刚好相反,他们天天战战兢兢的守着生命,出门怕撞车,坐在屋里怕地震,小小感冒,便疑为不治之症……如此的小心翼翼,待到银发满头,黑白双鬼上门造访时,才发现自己宝贵了一生的生命,却是每天都担惊受怕,到头来丝毫没有受到生命的好处,而现在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了,何苦来呢?实在说起来,宇宙间的万物,瞬息变幻,哪里有真真常在的东西?昨日的我已非今日的我,昨日的我已经死了,留在了过去;明日的我也非今日的我,因为今天也将变成昨天。所有的经历,随着时空的流逝,都会一一幻作永久的记忆,封存在“此刻”的我的脑海中,所以,只有“过去”,才是这不断的时间之流中永坚的柱石。无论你愿意也好,不爽也罢,人生是如此的短暂,一切终将过去,难怪古人曾对着东流之水大发感慨:逝者如斯。虽有“门前流水尚能西”之说,但这西回之水,断断不是昔日东去之水。既然如此,何不学一学流浪汉,尽情的挥洒生命呢?
且来看一看规矩的人的一生:刚生下来时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消说的;待到懂事时便要开始念书(有些人尚在娘胎里,便要开始隔着肚皮接受教育,唤做胎教。这里只说一般的人。)读书时家有父母,学校有老师,无一不是劝我们好好用功——为着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书念完了(姑且不论是正科毕业或中途辍学),便要开始工作,这时候最忙(为了保住这份难得的工作,要小心加努力;为了谈恋爱结婚,担心取错妻嫁错郎,也要小心翼翼),没有一刻得闲;待到结了婚有了孩子,麻烦也就来了(既要忙工作,做官嫌不大,发财叹不多。家里又有八十多岁的老母,还得留心孩子的教育:男的怕学坏,入了黑帮,女的怕遇到坏人,就此香消玉陨或者跟着也变坏了……)时时担心,不得片刻安宁,哪有时间来收拾心情,享受一下人生呢?临到老时,该可以安心的享享清福了罢?然而这么劳碌了大半辈子,身上多半已落得个三病四痛,倘或养了个不孝之子,连个送终的人儿也没有,则更是捶心顿足,又何以安心?何处享福?那时就真是死不瞑目了。由此反观流浪汉的一生,是何等的逍遥自在?!也许某些人会说:这样的生活漫无目的,毫无价值。对这样“无目的”的人生不屑一顾。然而,人生本无目的,每个人的出生,都不是由自己的意愿决定的,有些还是不得已的,所以婴儿们一生下来,不免都要娇啼几声。若果人生真有目的,那便只有一个:走向死亡。若将一个人的一生所经过的地方以及时间作坐标轴,画一个平面坐标系,那么所谓的人生,无非是一条或长或短有始有终的曲线而已。若将地球铺开当作一个平面,而一个人视为一个小点,自己搬张凳子坐到太空中,以造物主的姿态俯瞰地面,又是何种的景象呢?也无非是一个个的点:出现、画出一道道的曲线、而后消失,仅此而已。而在这众多的曲线中,惟有流浪汉画出的曲线,犹如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虽短暂,却精彩炫目。若不是有这些流星,恐怕坐在空中俯瞰的你,也早已觉得乏味不堪了罢。
现代紧张而忙碌的生活,把人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机械,许多人都是双目空洞,随着大街上的人流,缓缓走过人生。当然,这并非他们愿意做的,他们何尝不想走出去,何尝不渴望听到旷野的呼声?我们的祖先在远古时代啸遥山林,四处狩猎的自由,早已化做我们的本能,潜伏在体内,时时等着机会出击。只是在规矩的人身上,伦理道德的束缚太紧,使得本能难有出头之日。不能付于行动,但想一想总是可以的,所以多数的人都爱流浪汉。古代的美人爱英雄侠客,深闺淑女偏爱落魄书生,便是爱他们的那种风尘气概,流浪气息。俗语“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极有道理,亦是因为“坏”男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流浪汉的味道而已。既然如此,在这本无目的的人生里,又何必处处循规蹈矩,何妨放开手脚,亲身去试试“流浪”二字的真味呢?纵使不能浪迹天涯,即是守在一处,学一学流浪汉的精神,事事看开,时时豁达,也是好的。
写到这里,看看窗外,雨已停了,烟气未散,茫茫的白雾中,一轮斜日若隐若现,忽然想到秦少游的两句词:“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此刻我亦是身处孤馆,惟独杜鹃啼血换成了汽笛长嘶。中国古代的文人,大都是身如浮萍,飘泊一生,因此写出来的文字,是深得流浪三味的。在这里,就抄出一曲古阳关词,算作结尾罢:
木叶下君山,
空水漫漫,
十分斟酒敛芳颜,
不是渭城西去客,
休唱阳关。
醉袖扶危栏,
天淡云闲,
何人此路得生还?
回首夕阳红尽处,
应是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