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弓
1. 拆分时代
斯坦维·林走进小隔间,在调查官的座位上坐下,抬头看了看,有点不自在。
他的第一组调查对象早已等在那里。是三个留着蓝绿色系长发的年轻人,最前面的一个就坐在他正对面,相距不到一米。这距离让斯坦维禁不住想要把椅子朝后挪。这个年轻人坐姿笔挺,显示出让斯坦维望尘莫及的良好教养。他眉目如画,体形健美,穿着深蓝色紧身衣和浅黄色薄长袍,蓝紫色的长发直垂过肩。在他身后,是长相穿着几乎和他完全一样的一男一女,以同样的姿势坐在一左一右两张同样的贝壳椅上。
斯坦维偷眼看看墙上的监录器,暗暗深呼吸了几次。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工作,如果搞砸了,上级批评、扣薪水都是小事,万一丢了饭碗,会被重扣信用,他以后就再没机会去跟林氏换回自己的本姓了。他拉开OLED软屏幕,夹到卡座上,把它调整成自己最适应的角度,又拿起感应笔,笔尖触到输入端光垫,亮了起来。
“姓名。”
“夕蓝以。”
“姓什么,叫什么,分开说。”
“泰洛人没有姓和名的区别。我就叫夕蓝以。”对面的年轻人温顺地回答,联邦通用语说得很标准。
斯坦维抬头斜了他一眼,不太高兴地开始记录,OLED上随着他的动作出现了一连串字母。
“年龄。”
“90。”
“什么!?”感应笔一颤,掉了下来,滚到地上。斯坦维再次抬头看看对方青春俊美的脸,吓坏了。夕蓝以浅浅微笑,弯腰捡起笔,还到他手里。
“长官,100岁是泰洛人的而立之年。”他乖巧地解释,用上了一个人类词汇。
“90岁是按地球年算的么?”斯坦维心惊胆战地追问。
“是的。”
斯坦维哑然。他抬头朝玻璃隔断外张望,希望能有哪个巡视的同事来帮帮他。可其它隔间里,所有人都忙着各做各事,没人朝他这里看一眼。现在他才有些后悔,为何自己不事先做好一些基础调查就直接上阵来了。
他的目光穿过玻璃墙落在大厅入口处悬挂的巨幅海报上。那是一张宣传银河联邦多种族融合历史的官方海报,他在联邦政府的MRCD①里经常看到,版本很多,内容无外乎是林明美,斯特林母女,缪西卡,爱丽尔五个著名女性不同正侧面的群像。
他想了想,指着海报问对方:“你们族里的缪西卡和B·格兰特认识的时候是几岁?”
夕蓝以探究地注视他,似乎在琢磨他这个问题的用意。“据我所知,按照地球年来算,似乎是50岁左右。”他谨慎地回答。
斯坦维终于死心,放弃了继续追究这个问题。
“咳,家庭地址。”
“坎普拉曼区,主街C,2482号。”
“职业。”
“制琴师。”
“他们两个也是?”斯坦维示意夕蓝以身后那两人。
“是的,我们是制琴师三人组。”
斯坦维皱起眉,那个后缀他听着既不习惯又不舒服。他一边记录,一边左手神经质地搓着输入端光垫的边角,折出了几丝淡淡的亮痕。
“你们两个的名字。”他转向夕蓝以身后那两人。那两个青年男女马上面面相觑。
夕蓝以替他们回答:“我弟弟缪瑟尔。我妹妹约亚。”
“我问的是他们自己。”斯坦维说,“你们自己说。”
缪瑟尔和约亚的脸变得苍白,优雅端庄的姿态消失了,他们不安地挪动身体,似乎想站起来,又似乎想把自己更深地藏到夕蓝以身后。
“他们不太习惯和陌生人说话,长官。”夕蓝以大大方方地说,“缪瑟尔。约亚。”
斯坦维看看那兄妹俩,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继续记录。
“什么时候开始拆分的,具体日期。”
“2079年6月15日。”
三年了。斯坦维想。三年前他们拆分的时候,自己还住在繁华的比邻星系,即将大学毕业,满脑子幻想,认为很快就会前程似锦,换回本姓,没准还会被派到首都地球去。三年后的今天,他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境星球,给一群没人搭理的外星人做售后服务。如果他们不拆分该多好,那他就不用来这里了。
“效果怎样?生理上正常么?有没有不良反应?”他没精打采地对着表格照本宣科。
“很正常。完全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心理状态如何?这个是指——你们主观上对此有什么想法?”
“很高兴,从此可以像人类一样过上正常的独立生活。谢谢人类给我们的帮助。”夕蓝以神态自若地微笑着。斯坦维却诧异地发现另外两个泰洛人的表情很古怪。缪瑟尔的眉目间阴云密布,约亚则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们这算什么意思?”他指着那两个双生子问夕蓝以。
缪瑟尔应声从夕蓝以身后站了起来。“我,受够了。”他用生硬的通用语说,“你们每个月都要来问一遍我们的‘主观’想法。你们吃饱了。”
斯坦维猝不及防,立刻目瞪口呆。夕蓝以也迅速站起来,拉住突然发作的缪瑟尔。约亚躲在两个男人身后,缩成一团。三个泰洛人用斯坦维听不懂的泰洛语快速交谈,间或夹杂着喝斥和哭声,快得连传译耳机都来不及反应。缪瑟尔似乎比夕蓝以更强壮,几下就从夕蓝以的双臂间挣脱出来。他指着斯坦维,换上了通用语,结结巴巴,却又清清楚楚地说:“我说,我恨拆分,这话,你敢记下来吗?”
斯坦维吓得又把笔丢到了地上。现在他最最希望的,就是监录器正好坏掉,大厅里的人正好睡着。就在这时,隔间的门开了,他的顶头上司,拆分后续服务办公室主任冲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主任生气地问,“这一组谁负责的?”
斯坦维顿时无地自容。
刚满23岁的斯坦维·林今年是第一次来到西潞特。这一年泰洛族持续了十二个地球年的拆分运动正好将近结束。
斯坦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青年,不算优秀,也不算差。他出生没多久就成了孤儿,在第一星域比邻星系林氏慈善分会里长大。后来他通过个人努力,考上比邻星首都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联邦公务员。有了收入后他就正式离开了林氏,但是因为既不会钻营又不够才华,他暂时还没资格换回自己的本姓。
踌躇满志的他满心希望能留在比邻星系。但作为最底层的新人,他又不得不地接受了别人不乐意接手的任务,被派到清贫简朴、异星人混杂的联邦边境——西潞特星系。
自从踏上西潞特的莱协行星开始,斯坦维就不断在后悔。西潞特,尤其是莱协的清贫单调让第一星域出身的他无法忍受。莱协是西潞特星系第二颗可居住的行星,刚开发不到二十年。和“水星”首都诺尔维②不同,莱协是一颗“云星”,整个星球没有一处平地,到处山峦叠嶂,沟壑纵横,地势险峻,深不可测的山谷间云雾翻腾,朝退暮起,和阳光长年进行着争夺行星表面的拉锯战。人类的定居点最初就建在云海上方的山头。后来定居点越来越多,又通过平台、长廊、桥梁把各处连接,于是就形成了这架空在云海上的城市。
这样的城市是不会有什么娱乐生活的。除了工作区就是居住区,所有的人一下班就踩着翻上桥街的云丝朝家跑。这个城市就像沙漏,把人群定时地从这个桶漏到那个桶。斯坦维到这里培训了三个月,人几乎快要发霉。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培训的内容他大多左耳进右耳出。他和周围所有年轻人一样,不喜欢单调沉闷,不喜欢穷乡僻壤,更不喜欢外星人。
主任说:“没人要求你喜欢他们。但是联邦需要有人做这件事。联邦是宽容的,仁慈的,即使对过去的侵略者,联邦也仍然要解放他们,给他们一条生路。现在你就在做这个工作,在他们面前你代表的就是联邦的脸面。你是靠这个生活的,你吃的就是这口饭,完成上级安排的任务是你的本份。谁工作不忍气吞声?工作就是工作,不是任由你喜欢来的。”
斯坦维不敢回嘴,连连点头。
被主任训话的间隙,斯坦维隔着落地窗看见那已经平息了纷争的制琴师三胞胎站在MRCD的大门口。他注意到缪瑟尔和约亚的位置明显远离夕蓝以,三个人站成了一个锐利的等腰三角形。斯坦维烦透了他们。
从主任那里出来之后斯坦维马上赶去MRCD的资料室登陆内部网查资料,为了让明天的工作不至于再出问题,至少也该对那个神秘种族有个大致的了解。
搜索下来的结果里有两篇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看得入神,完全忘了时间。
一篇是历史背景资料《从索伦斯号到坎普拉曼》,简述了第二次宇宙大战之后以泰洛人为主的外星人的经历。据文章介绍,第二次宇宙大战结束后滞留在地球上的泰洛人,并未全部在2033年D·斯特林上校指挥的“母城大撤退”中撤离地球,有将近五万泰洛平民没有上船。2044年战争结束,战后最初十年中,更多泰洛人因泰洛星被毁分批抵达地球,和地球上幸存的族人形成了颇具规模的泰洛社群,再加上天顶星社群,留在地球的外星人不下二十万。
2054年人类成功殖民比邻星系等十七个星系之后,联邦内部开始出现“大人类主义”、“血统净化论”等思潮,但因D·斯特林等亲外议员的阻挠,其在联邦参议会的影响力始终有限。2060年8月,西潞特星系主要领导人D·斯特林在其首都诺尔维行星神秘失踪后③,联邦对外星人加强管理的政策终于得以推进。2063年7月联邦政府颁布《非人类血统联邦公民身份登记法》、《天顶星裔、泰洛裔公民私有财产登记法》。地球上大批天顶星、泰洛人对此产生抵触情绪,试图集体迁往管理松懈的边境星系西潞特。
当时外星人的地球出境签证已全部失效,但地球政府最后通过了一项人道主义决议,同意拨给外星人一条长途船,有条件允许他们在登记法生效的三个月内自行移居西潞特,条件一,向联邦政府上交滞留地球期间获得的个人财产;条件二,不走常规航线,不占用人类繁忙的正常航线需要,不停靠人类港口以避免在沿途移民星球滋生事端。
那条移民船名为“索伦斯号”,远征军时期就已退役,经修复、扩容后成为一艘十八个船舱的长途客船。2063年10月,索伦斯号满载二十万外星人,于地球7号军用宇宙港启程。由于航线不理想,又超载了近一倍,这艘船在途中命运多舛,时常遭遇陨石群、湍流、射线带、暗物质云,被迫不断抛弃船舱,直到最后抵达诺尔维行星时只剩下六个船舱,不到四万人。
西潞特对联邦的强硬态度在D·斯特林失踪之后渐趋软化。2067年,西潞特接受了联邦政府的《泰洛裔公民三位一体拆分法》,对辖区内泰洛人实行强制拆分,泰洛族“拆分运动”就此开始。2073年,西潞特接受了曾单独抵制十二年的《反克隆法》,联邦境内最后一个承认克隆合法的星系消失。2075年,诺尔维行星因用地不堪重负,安排大部分泰洛人迁居第七行星莱协的坎普拉曼地区。
资料夹里适时升起了影像图解,两艘飞船在斯坦维面前的空气里静悄悄地旋转。斯坦维花了一些时间才辨认出这两幅图原来是同一艘船在出发前和抵达后的两个版本。第一艘船船壳旧,型号老,但外表干净齐整,光滑流畅,数个船舱如温润的竹节,遍布着明亮温暖的窗口。第二艘船的长度不到前者一半,焦黑的船壳支离破碎,原先的船尾被参差不齐的黑乎乎的断面取代,似乎被人把后半截硬生生撕下;所有窗口都成了黑色的洞口,现在在斯坦维面前拥挤着,喘息着,仿佛无数冤魂绝望地号哭。
斯坦维看得久了,没来由地一阵哆嗦。当然他也和大家一样,都认为泰洛人、天顶星人是咎由自取,可耳闻和目睹毕竟大相径庭,亲眼看见这样的场景,即使对方是侵略者的遗老遗少,也总会让人的神经受到一些冲击。
另一篇是联邦中央生命科学院驻西潞特的拆分工作组提交的内部建议书,从未公开过。这个工作组多年从事三位一体拆分工作,目睹了大部分泰洛人在拆分期间经历的生理心理上的诸多问题。
“泰洛三位一体,顾名思义,由三人组成。三个人并不是‘1+1+1=3’的简单相加,而是各有特定的定位和角色。三个角色分别为‘领者’,‘基者’,‘协者’。
“领者是三人中的领袖,负责掌控全局方向和对外交流;基者与领者相对,为三位一体稳定基础,巩固结构;协者则协调三人的人际关系,尤其在领者和基者之间起重要的平衡作用。
“三位一体是在几世代之前由史前文化能量强制合并形成,但研究表明,经过了数代繁衍之后,无论是个人生理还是社会心理都已习惯成自然。当三位一体的心理状态达到自然瓦解临界值,拆分会自行发生,典型例证是音乐家三位一体中的领者缪西卡。当三位一体尚未达到自然瓦解临界值时,进行强制拆分将会对其成员心理产生重大冲击,对其性格和心智产生不同程度的损伤。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自行拆分,以及对拆分具有最少抵制情绪的,绝大多数都是领者。我们据此推测,领者具有最成熟的社会心理,并能最迅速地对外界环境变化做出适应调整……
“鉴于三位一体目前的社会心理学现状,暂不建议在短期内对其进行强制拆分。我们建议的解决方案:给予泰洛三位一体宽松的适应环境和充分的适应时间,使其心理达到自然瓦解临界状态,自行产生拆分。”
整篇文章被红色记号批注了很多处,但那些是高级权限记号,斯坦维没资格查看。文章最后得到了一条公开权限的批语:“三位一体的形式决定其僵化保守的反动本质,必须尽快进行彻底拆分。该建议书立场不明,是非混淆,不予采纳。”
这批语让斯坦维总算豁然开朗。
他抬起头,发现天色一片暗红,已过了关门时间,但他还没来得及下载文件。资料室管理员老太对这个新人的拖拉作风很不满意,连声催促他离开。所幸老太的助理,一个名叫梅格的年轻女孩,很友善地替斯坦维求情,帮他完成了下载,这使斯坦维在这个寒冷的工作日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第二天斯坦维去上班,被主任办公室通知去坎普拉曼区跑外勤。
斯坦维好像挨了一闷棍。坎普拉曼区。泰洛人聚居区。昨天一个缪瑟尔就让他差点丢了饭碗,今天他要面对整整一个区的泰洛人!
但他必须去。他很清楚,经过昨天之后,这是主任给他的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丢了这份工作。工作可以再找,但不光彩的解雇会让他的信用度遭受重创,让他更难换回自己的本姓。
离开MRCD的时候他遇上了昨天的资料室助理。这个叫梅格的女孩听说他要去跑外勤,显得十分羡慕。
“跑外勤多好,一直呆在局里才闷呢!”她快乐地说,“你去哪个区?”
“……坎普拉曼……”他咕哝。
“卡布芒?那是高级住宅区啊,”她更向往了,连两颊的金色雀斑也明媚了起来,“听说很多诺尔维调来的官员都住那里,还有地球来的人呢!你回来要跟我说说啊!”
斯坦维不忍打消她可爱的笑容,含糊地答应着走了。
坎普拉曼区背靠坎普拉曼山丘,外表看极其普通,和第一星域最常见的贫民区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它非常整洁干净。
资料上说,它是在西潞特政府安排泰洛人迁居莱协之前紧急赶建的一个区,所以十分简陋朴素。整个区只有一条八米宽的大街笔直地从头贯穿到底。大街没有名字,所以被称为“主街”。街道两侧各有一排一模一样的灰白混凝土平房,低矮方正,一看就是批量预制的产品。为了节省空间,排屋之间一反规定地不设空隙,完全连成一片,一眼望去,两侧壁立的灰白色一直伸向远处黛青的山坡。
斯坦维的任务是家访一个名叫布因的泰洛人,并让他在支持拆分运动的声明上签字。此人住在主街E,2460号,曾和太空堡垒时代著名的泰洛战士卡诺同在一个三位一体,是诺尔维的退伍军人。他的领者卡诺和基者菲祖都在三次西潞特保卫战中阵亡,三人组合已不复存在,所以他无需拆分,他也因此从不到MRCD报到,MRCD一直把他列为最难对付的顽固分子之一。
斯坦维沿着主街从1号走到2500多号,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所谓的E2460号。他鼓足勇气向路边一名泰洛人问路。那人指指身旁一户民宅敞开的门洞,用泰洛语说:“从这里进去。”
斯坦维怀疑是传译耳机没有翻对。他又问了一遍。这回那人换上了古怪的通用语:“从这里,这个房门,进去,穿过去,穿两次,再朝后走。”
斯坦维更糊涂了。他按照那人说的走进那个门洞,立刻发现自己已经闯进了一户私宅。这一家空间极小,放了一套桌椅后就所剩无几,一道粗布帷幕遮住了房间一角,帷幕旁是一架很陡的爬梯,通往上方低矮的阁楼。两个黄头发的泰洛双生子正在桌前写字,还有一个在阁楼上斜躺着看书。没有人抬头看一眼私闯民宅的斯坦维。
反而是斯坦维慌得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找主街E,2460号。”
“找布因?”桌前一人看看他,冷淡地回答,“这边走。”他指了指正对大门的另一扇门。
斯坦维摸不着头脑,只好穿过房间,走出那扇门。他马上又进入了另一家私宅内部。几乎同样的拥挤狭窄,同样无动于衷的主人,同样冷淡的回答,这次指给他的是垂直方向的一扇门,他蹭着主人的衣襟才穿过了房间,到达门口。门外还是一户人家。
斯坦维快要崩溃了。现在无论他怎么走,都是在别人的家里穿行。这些“私人住宅”,家家紧贴在一起,每个房间的每堵墙上都有一扇敞开的门,门洞直接连接相邻两家,没有任何过渡公共空间——或者说所有房间都是公共空间,任由外人穿越。每家都小得惊人,除了寥寥几件家具,就是一道帷幕、狭窄的爬梯和低得直不起身的阁楼。主人的反应也都千篇一律,有些还是女性,却都自顾自地看书,吃饭,睡觉,聊天,吵架,没人对乱闯的不速之客有丝毫兴趣。几个来回下来,斯坦维已经彻底晕头转向。
就在这时,斯坦维突然停下脚步。
他现在正置身于一个与众不同的房间里。这个房间没有桌椅,也没有床铺,只有三架琴。三架模样不同,但同样光华灿烂的琴。他在资料里都见过,放在正中的最大的那架是宇宙竖琴,左边是宇宙提琴,右边是宇宙洋琴。和资料照片不同,这些都是没有做完的半成品。
一个少女跪在洋琴前,一头湖绿色的长发直垂到地,粉红长袍下露出半截雪白的脚底。她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琴板上,用斯坦维从未见过的尖头工具穿针引线,委地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如湖水般微微荡漾。
斯坦维呆了。“对……对不起……”
斯坦维说了两遍,那女孩才听见,不情愿地从琴上回过头来。斯坦维立刻认出,这就是昨天打过照面的制琴师之一,约亚。
昨天他太紧张,注意力又全在夕蓝以和缪瑟尔身上,完全没注意到约亚。现在单独看她,才发现她一点也不比全息照片上的缪西卡逊色,最令人瞩目的是她长着一双奇特而迷人的金绿色眼睛。
她有些惶恐地看着斯坦维,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工具,不敢说话。
斯坦维忍不住把她和梅格暗暗做了一下比较。梅格相貌平凡,活泼可爱;相比之下,约亚显然美得惊人,可也清冷圣洁得离谱。像她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普通人是碰不得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外星人。一想到她的血统,斯坦维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你好,约亚。”他硬着头皮打招呼。
“您……好,长官……您找夕蓝以么?他不在。”约亚说,虽然战战兢兢,声音却像世上最曼妙的琴声。
斯坦维想说“我找你”,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路过这里。”
旁边某个门洞传来一声响动,另一个制琴师大步走了进来。斯坦维大惊失色,他认出那正是昨天害他手忙脚乱的缪瑟尔。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知所措地说,“打……打扰了……”
缪瑟尔面无表情:“出去。”
斯坦维不用他说第二遍,跳起来就朝外走。可走了几步他又迷糊了——哪里才是外?他在原地转了几圈,全然摸不着头脑。一回头,约亚亮如晨星的金绿色眼睛正望着他。
缪瑟尔注意到斯坦维的视线,他回头用泰洛语对约亚说:“进去。”
约亚默默地从琴前起身。没做完的滚珠随着她的走动甩落下来,吊着光亮的琴弦,在她脚后星光四溅,仿佛阳光照耀的湖面粼粼生辉。约亚踩着火花般的辉光,头也不回地走进帷幕后面。
斯坦维在缪瑟尔的逼视下走进下一道门。缪瑟尔没有跟来,他大大松了口气。
他把制琴师三胞胎和那篇建议书一对照,很快就对上了号。不用说,夕蓝以是领者。领者总是心思活,比如缪西卡。保守固执的基者是强硬的缪瑟尔。那么负责协调的协者就必是美丽温顺的约亚了。
斯坦维很有些懊丧。
接下来他又没头没脑地穿过了十几家。渐渐地他看出了门道:每家帷幕上都有一个巨大的号码,代表这家地址,比如“C 2482”,字母是垂直主街方向的深度,街这边朝里纵深三进分别为A,C,E,数字则是沿主街方向的房号。
斯坦维按照这个方式终于找到了布因。他说明来意后,这个脸带伤痕,腿有残疾,但看上去顶多三十岁的英俊男子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人类政府待我不薄,”他的通用语非常地道,“连我这个没参与过拆分的人都要签一份为拆分叫好的声明,你们的政府考虑的真是体贴周到。”
斯坦维分辨不出他这是称赞还是讽刺,什么话也不敢回。
“小伙子,我看你是从街尾那个方向走过来的,一定穿过了不少人家,在这么小的房间里穿来穿去,是不是不太习惯?”
斯坦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随意奉承几句。“这个,泰洛的文化风俗虽然比较奇特,不过很有意思,我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们的文化风俗?”布因高声笑了几下,“你不会以为我们向来就喜欢这样在别人家里乱穿的吧?”
“这,这,难道……”斯坦维张口结舌。他忽然发现,随着他们谈话音量加大,布因家的四个门洞里都探出了其他泰洛人的脑袋,还有人慢慢走进来,站在一边旁听。斯坦维害怕了。
“我们会有这个‘奇特风俗’,小伙子,是因为你们施舍给我们的地方太小了。”这位曾经的红发战士和颜悦色地说,“一条几千米的街道要住六万人,如果再要留出几条公共走道,那每个单元就没法用了,除了直接从每户家里穿,你还有别的好办法么?”
“没……”
“当然了,和你们历史上的某些种族比,我们过得也不算很差;但是,显然这也算不上很好,对不对?”
斯坦维满头是汗。“这个,我会向上级汇报的,可是,这和拆分运动没关系,和签字没关系……您能先签了字么……”
“当然有关系。”布因耐心地回答,“因为既然我过得不怎么高兴,我又为什么要给你签字,承认我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生活呢——如果你把这也叫生活的话?”
“可……可西潞特政府自己也很穷……而且政府一直给你们救济金,也不算亏待你们……”斯坦维无力地抗议,声音越来越低。
布因又嘿嘿地笑起来。“没错,政府是给我们救济金,每个月五十芯④。不过我的族人们离开地球时,所有财产都上交政府了,二十万人加起来超过两百亿芯。小朋友,你会算算术么?”
斯坦维想说,政府得养你们两百多年,政府说不定还要亏本。可他无论如何不敢再张口。他慌张地左顾右盼,发现更多泰洛人通过狭窄的门朝这个单元过来了。他们每个人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表情冰冷,动作僵硬,好像批量生产的机器人正随着流水线轧轧前进。
斯坦维无处可躲。他仿佛一脚踏进了一个噩梦。
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斯坦维身后响起:“够了。”
斯坦维立刻回头,再一次看见了制琴师。但是这次,来的是蓝紫色头发的领者。斯坦维差点就要为此感谢上苍。
夕蓝以从旁观人群里走出来,站到布因面前。现在他的泰洛语在斯坦维听来简直无比动听。“你说得再多也于事无补。除了为难他们底下人,你还有什么其它手段么?”
布因冷冷地注视夕蓝以,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拿起了笔。
斯坦维几乎是落荒逃出了坎普拉曼,走的时候只有夕蓝以一个人送他。年轻的制琴师领者在满街同族沉默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把斯坦维带到出口处,指出回去的道路,一双湛蓝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将来,我会离开这里。”他对斯坦维说,嘴角一如既往地挂着浅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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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多种族人口普查部 Multi-race Census Department
②见《燕归来》
③见《前夜》
④银河联邦通用货币单位,也称星元
2. 领者
斯坦维·林用十年时间攒够了信用积分,这些天他打算把本姓换回来。
他打电话给比邻星系林氏分会姓氏更改处,准备正式办理更换手续,却被告知他的信用度暂时还不够,因为他所在的西潞特星系在银河联邦里属于“差区”,整体信用度低,所以持西潞特身份的联邦公民,信用度都要打75%的折扣。
“其实您不必太执着于本姓的,先生,”咨询小姐很有礼貌地劝斯坦维,“姓名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最重要的,是您自己这个独立的个体。”
“符号?!”斯坦维发火了,“既然只是符号‘而已’,那为什么扣着它不放?为什么非要我用这个符号而不是那个符号?你自己姓什么?也姓林吗?”
咨询小姐挺尴尬。她的姓自动打在工号下面,并非那个刺眼的“林”。她僵硬地微笑着,开始背书般朗诵:“先生,姓氏虽然只是一个符号,但对于在林氏成长的人来说,姓林代表了对林明美的尊敬和感恩,林明美她……”
“别跟我提林明美!”斯坦维重重地挂断电话。
换本姓,是林氏慈善基金会下属孤儿院的特有景观。进入林氏的孤儿们,吃穿相同,教育相同,连姓氏也改成了相同的“林”。据会史介绍这是因为林氏基金的创始人,那个曾经身为银河系超级明星、地球亲善大使的林明美自己终生未嫁,没有后人,所以她收养的第一批战争遗孤自愿改姓林,以表达对她的敬爱,后来就成了惯例。但是也有人说这个基金会其实只是某些有权有钱的人打着林明美的旗号,借她的名声而已,真正的林明美早随太空堡垒3号消失在仙女座方向,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终生未嫁,没有后人”。谣言版本越传越多,孰真孰假,至今莫衷一是。
斯坦维并不关心真相,对于第一代林氏人是否真如会史描述的那样感激涕零地主动要求改姓,他也没什么兴趣追究。他只知道他这一代林氏人绝大多数都和他一样,离开林氏后的头等奋斗目标,就是尽快换回自家本姓。时间长短看各人能力,有人毕业两三年就赚够了信用,也有人一辈子都赚不到。
斯坦维显然早已不属于那些两三年就换回本姓的尖子生之列。但他觉得以自己的资质和努力程度,至少算是中等水平,工作了十年再办手续应该不成问题。如果不是因为西潞特是“差区”……斯坦维非常恼火。他是被联邦政府公派到西潞特的,是为人类做牺牲做贡献,加信用度还差不多,怎么反而扣他的信用度呢?
发完了火,诅咒完了林氏,他又挺后悔。这次发作肯定又会被扣信用,因为他显然对林氏员工进行了“无理人身攻击”。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换回本姓。为了不让儿子继承这个字眼,他不得不让杰弗随了梅格的姓。
没有被剥夺过姓氏的人是不会理解的,只有在失去了本姓之后才能体会到。尤其是对于无家可归的孤儿,父母,家族,故土,一切荡然无存,只有一个姓氏,还依稀联结着自己的过去。即使不在乎过去,又有多少人乐意带着一个标签般的姓氏过一辈子呢?愿者上钩,林氏看准了孤儿们的心结,手握姓氏,也就手握了自由意志表面下的强制回报。
加班回到家,斯坦维发现家里的竖弦键琴⑤又被杰弗弄坏了,有些琴键按下去没有声音,有些琴键按下去乱抖乱跳,音高就像发了神经,音色又浑浊得像破钟。碰巧梅格第二天一早就要在家里举办一个家庭聚会,所以她打电话给琴行约了晚上的维修服务。
斯坦维既光火又纳闷:已经快10点了,哪家琴行还有夜班服务的?
梅格说:“你不知道吗,博若拉琴行的夜班服务挺好的,就它一家有。”
博若拉的夜班服务是不是挺好很快就见分晓了。当门铃响起,梅格去玄关开门后,外面传来一个非常耳熟的声音,斯坦维听了差点把茶杯打翻。
“林太太您好,为您竭诚服务是我的荣幸。我的工号是377,您可以叫我夕蓝以。”
斯坦维一时呆了,眼前的景象让他仿佛看见了时光倒流。站在客厅门口的是一个面目俊美,长身玉立的青年,拎着金属小工具箱,穿着朴素干净的灰白工装服,蓝紫色长发束了起来藏在工作帽里。除了衣着不同,联邦通用语说得更流利了之外,这人看起来和十年前那个制琴师领者别无二致。
“啊,您好,长官!”时隔十年,夕蓝以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原来今天是为您服务,真是太高兴了。”
“啊,就是,就是,好久不见,”斯坦维有点张口结舌,“我也很高兴……”
他并没料到在十年之后还会有机会碰到夕蓝以。这些年他一直有意回避坎普拉曼,也回避有关外星人的任何消息。他很幸运地被分到另外一组,分管莱协另一头的一个地区。据同事说坎普拉曼组的工作比任何一组都轻松,因为没有人喜欢去那里,抽查普查能免就免,实在拖不下去了才抽个半天进去匆匆一晃敷衍了事。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宁可呆在更烦更累人的其他组里。
“你是博若拉的员工?正式的?”他犹犹豫豫地问。
“临时工。”泰洛人满不在乎,“不过已经做了好几年了,很顺利。”
梅格罕见地热情:“博若拉有你这样的员工难怪名声那么好,他们应该让你做正式工,”她笑容灿烂,“你喝什么?果汁?牛奶?冰的还是温的?”
斯坦维去厨房给客人倒饮料的时候莫名其妙地照了一下镜子,平时他除了刮胡子很少特意照脸的。他毫不意外地沮丧地发现,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的确已经老了很多。
可是他的同龄人夕蓝以却几乎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那么帅气,那么青春洋溢,只是变得更成熟了,衣着的简陋反而衬出他气质高贵。难怪梅格一看见他就那么高兴,这世上哪个女人不爱看年轻帅哥的?
他猛然张大了嘴。同龄人!他完全忘了,夕蓝以怎会是他的同龄人!那个泰洛人出生在20世纪,见证了太空堡垒时代,泰洛帝国崩溃,银河联邦成立,索伦斯大逃难,三位一体拆分……他跟斯坦维的祖上、祖祖上都可以称兄道弟。
梅格跟了进来。“你认识这个修琴的?他是谁?怎么从没听你提过?”她兴冲冲地问。
斯坦维忽然有点恼火,他把牛奶桶砰一声放回冰柜:“不太熟。”
“那他怎么叫你长官?”
“以前我在他那个区工作过,坎普拉曼区。”
“什么?哪里?”她对那个名字一向很生疏。
“坎普拉曼区,就是37号线终点站的那个区,”他看她还是无比迟钝,只好补充解释,“泰洛人的区啊,他是泰洛人。”
这回轮到梅格差点打翻杯子了。
“不会吧,我们竟然让一个泰洛人进门了!”她脸色发白,快要吓哭了,先前对英俊维修员的好感转瞬消失。
斯坦维马上严厉地对她做了个噤声手势。虽然他看不得太太对帅哥眉飞色舞,但也不想她在故人面前失礼,尽管这个故人在人类世界不受欢迎是个普遍现象。
回到客厅,斯坦维惊讶地发现,就这么短短一阵,夕蓝以的工作已经卓有成效。竖弦键琴的顶盖敞开了,柔和的弦槌整齐地排列着,一百零八根竖立的琴弦像扇子般张成小半个弧,一根根在吊灯下散发着迷人的金色光泽。夕蓝以的手指在琴键上溜了一遍,原先乱成一团的音高居然都和顺了,音色也大有改观,高音的清亮、中音的圆润、低音的沉厚,都表现得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斯坦维觉得如果自己刚才没在厨房里磨蹭了一阵的话,自己肯定能看见夕蓝以在这架琴上变魔术般的运作。他还记得上次修琴的时候,只不过是有几个琴键松了,音色有些干涩,那个维修员就鼓捣了大半天,不仅要他帮忙还要他加钱买了一些零件。一场维修下来,维修员没事,他自己倒是精疲力竭。
夕蓝以说:“别人我不想评论。不过我做事是比较快一点的,机械琴和电子琴我都很在行,我也不需要用音叉。”
斯坦维吓了一跳。“那你用什么定音准?”
“用耳朵。”夕蓝以平静地说,“大部分泰洛人天生就有绝对音高,制琴师和音乐家的绝对音高更加精确。”
斯坦维听到他大模大样地提及种族名称,心头又是一跳。他转身想看梅格的反应,这才发现梅格根本躲在厨房里没有出来,只在门后露出一双眼睛,对客厅里的动静严阵以待。
斯坦维回过身,泰洛人正低着头,仔细地用调律扳子微微转动弦轴。“你什么时候离开坎普拉曼的?”
夕蓝以没有回答,抬手示意斯坦维等一下。然后他按下琴键,神情肃穆地看着琴槌击在弦上,侧耳倾听着,又反复调了好一会,才放下扳子,直起身,露出招牌般的笑脸。
“七年前。”他说。
斯坦维被他的认真打动了。“你真不错。工作时有没有客户刁难你?”
“什么刁难?”
斯坦维想了想,找不出足够委婉的话来解释。“就是说,有没有客户因为你的出身,你的血统,对你不太客气?比如说,不让你进门,无理投诉你,甚至骂你,之类的。”
斯坦维觉得肯定会有这种事发生。连梅格这样从不过问政治的主妇都会害怕泰洛人进门,更不用说其他一些对外星人一向持有强烈偏见的人了。排外主义虽然已渐趋缓和,但在持续几十年的影响下,这种现象在原本一方净土的西潞特也越来越常见了。
可夕蓝以只是淡淡地回答:“啊,那种,有时候有,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不会特意透露我的出身的。客户们大多对我很好,对我的工作很满意。”
他说的很轻描淡写。斯坦维却觉得他说的顶多只占了真实情况的10%。像梅格的那种反应,怎么也算不上“很好”。
厨房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咳嗽。斯坦维知道那是梅格在暗示自己催这个外星人快点修好走人。斯坦维认为这是女人神经衰弱的表现,他丝毫不打算理会她。
他问夕蓝以:“在外面生活很辛苦吧?”
“是挺苦,不过值得。”
“有人欺负你,歧视你,也值得?”
“无所谓,”夕蓝以小心地擦着琴键,“我到外面来,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不然怎么安身立命呢?”
斯坦维提醒说:“你也可以和人类结婚的啊,我听说过有一些泰洛人和人类结婚的。”他想起了楚楚动人的约亚,当年约亚制作宇宙洋琴他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就觉得比看名家演奏更享受。如果不是他那时太胆小怕事,不想招惹任何麻烦的话,没准他娶的就不是梅格了。
夕蓝以笑了。“嘿,可我是个男的啊,很少有人类女性愿意嫁给我们这些毫无前途的泰洛男人吧,你也不能指望谁都有佐尔·普莱姆那样的好运气。”
“佐尔·普莱姆是谁?”斯坦维问。
夕蓝以迅速瞥了他一眼。“啊,没什么,我们族的某个人而已。”
“那是谁啊?他什么好运气?”斯坦维一头雾水。
“没啥,不值一提。”泰洛人耸耸肩。
斯坦维开始疑惑起来,夕蓝以那不太寻常的反应,让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又似乎疏漏了什么。但很快他就把这事抛诸脑后,因为夕蓝以已经完成了全部工作,收起了工具。
一架近乎崭新的竖弦键琴站在斯坦维的面前。琴键温润洁净,琴身漆光耀眼,张开的金色琴弦笔挺闪亮,像撑起了一把精美纤细的扇面。在客厅灯光的交叉照耀下,它好像一件刚完工的艺术品。制琴师在短短1小时内就完成了修理、调律、清洁这三件事。
“故障往往只是琴弦松了,弦轴歪了,偶尔是线路问题,不需要换零件。”夕蓝以说,“以后如果你的琴再有问题,或者要调律,直接找我好了,我给你是帮忙,不用报酬。”
夕蓝以留了一张地址和电话给斯坦维。斯坦维看了一下,发现那是棱斯丹大街一家面包店的车库。虽然他知道今后修琴是否还能再找夕蓝以得看他太太的神经是不是受得了,但夕蓝以这份热情还是让他有点感动的。
全部验收完毕后,斯坦维给夕蓝以的在线反馈机上评了“极好”,还专门留言表扬了这个维修员,然后签上名字,按上指纹章。夕蓝以告辞时他充耳不闻梅格在厨房里发出的怪异声响,坚持要把对方一直送到外面的大街上。
室外夜冷而潮湿。这个行星的夜晚不仅有雾,还有红潮。在城市西北方的天际时常横着一道狭窄的烟霞,仿佛一条长长的绛红浅滩。城市平面架在山谷云雾之上,高于云潮的30年潮位线,但晚上偶尔也会有翻腾得最高的云丝把长舌舔上街道,红光和薄雾互相缠绕,因此除了工作区有强光照明,其它地区夜晚的街上常常漂游着可疑的暗红色。
晚上在这样的街上走,并不像它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浪漫,所以工作区以外一般很少有人晚上上街。斯坦维想到夕蓝以为了生存,不得不夜夜奔波于这诡异的城区,比起他,自己的生活可算是天堂,只不过有个小小的姓氏问题没有搞定罢了。一想到一个比自己更优秀更能干的人,过的日子却远不如自己,除了同情,他心里也免不了获得了些许平衡。
还有那阴冷的坎普拉曼区,留在那里的泰洛族人。据夕蓝以说缪瑟尔和约亚两兄妹都没有跟他一起出来。这本在斯坦维意料之中。从当年的表现看,那两人的能力和对新生活的心态都远不如夕蓝以,说他们和夕蓝以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
他又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那份没有公开的建议书。领者,基者,协者,在拆分之后,差别真的会这样大?拆分运动,给泰洛三位一体们带来的究竟是自由,是解放,还是什么?
“拆分对于领者来说,的确更有利一些,”夕蓝以承认了这一事实,“因为原先的三位一体大都是依靠领者来控制全局和对外交流的。等拆分成了个体之后,另外两个成员在社交和工作方面都会比领者发生更多问题。”
“所以当初他们都很反对拆分,而你却不反对,甚至赞成?”
“他们也没有反对,”制琴师谨慎地回答,“就是适应起来比我慢一点。”
“那么你有没考虑过带你弟弟妹妹出来?”
夕蓝以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们人类有一句话:暴风雨到来时,只有最有力的海鸥才能冲出风暴,不是么?”
他的话让斯坦维挺失望,原先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他怎能不管他的弟妹呢?他们虽然已经拆分了,但毕竟是同胞手足啊。
夕蓝以意识到了他的不满。“其实,我出来的时候邀请过他们,可他们不愿意,我也就不勉强了。”他平静地补充,“外面也的确挺苦,他们留在坎普拉曼,至少不愁生计。我们各走各的路,挺好。再说——”
他忽然若无其事地打住了话头。
——再说,人类也正希望你们这样——斯坦维没有开口,却在心里替他补完了。显然,这是一个洞若观火的泰洛人,可惜尽管他千方百计地掩饰,还是偶尔会说漏嘴。
在当今这个敏感的世界里,有时说漏嘴就意味着大祸临头。
不过,何必呢?斯坦维又想。夕蓝以是不是精明能干,是不是胸有城府,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是出来讨生活混口饭吃的,本来就很不容易了,何苦非要把人家逼上绝路呢?
他很客气地和夕蓝以握了握手,目送他大步走向微红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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⑤由钢琴演变而来的键盘乐器,外形局部受到宇宙竖琴的影响,琴弦竖向张开,具有装饰作用
3. 坎普拉曼
斯坦维·林准备在吃完晚饭后和梅格去后花园里坐一会,喝点酒。如果不是隔壁理查兹家出了事,这个晚上原本会和其它很多个晚上一样过得平淡、宁静而温馨。
几年前他们搬到了白乌德区,房子是二手的,不大,但区域比较好,上下班也更方便。杰弗已经在外面成家立业,所以这套小巧玲珑的房子对于他们夫妻来说非常合适。
斯坦维很久没再考虑换本姓的事了。时间久了,想法也慢慢变了。以前那个接待小姐说的其实没错,姓名只是符号而已,真的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前些天他和梅格刚刚度过银婚纪念日,花了一大笔信用和钱,定做了一对纪念戒指。能和妻子相濡以沫,相伴到老,才是最重要的,相比之下,一个姓氏问题,又算得了什么?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太喜欢“林”这个字。“林”已经成了林氏的专用字,据说有些真正姓林的人,也特意改成和“林”音同字不同的拼写,省得被别人误会自己是林氏出来的。所以他一般暗示别人直呼他的名字,比如理查兹家的小女孩艾丽,就一直称呼他斯坦爷爷,而不是林爷爷。
除此之外,一切都平静而顺利。老伴退休了,儿子出道了,他在局里也成了老前辈,大家都挺尊重他。搬家后,住所位于白乌德山坡的边缘,后花园外几步远处就是一个山谷,拥有一份得天独厚的优美景色。每天晚上9点之后,就可以清晰地欣赏到山下云起的景象,那反着金红色夕照的云雾,会从谷底一路升到离花园地坪几米远的地方,像躁动不安的海面,又像斑斓起伏的地毯。晚上只要有空他和梅格就会来此小憩,喝点蜂蜜酒,看看云海,看看猩红的高空。
但理查兹的一个电话打乱了他给这个宁静夜晚安排的美好计划——他们7岁的小孙女艾丽在37号线上走失了。
这些天正值联邦国庆周,小艾丽和同学放学后结伴去市中心看彩车游行。她本应在下午5点之前到家,但一直不见踪影。后来问了她同学才知道,她们乘的37号线在西站转车时,她不知为何没有下车。
理查兹一家吓坏了,他们都知道37号线的终点站是哪里——如果小艾丽一直没有下车,她将到达声名狼藉的坎普拉曼。
由于失踪不到6小时,报警系统没有接受理查兹的报案。理查兹只好去发动所有的亲戚朋友,在37号线沿线寻找,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进入坎普拉曼,尤其是在夜里。于是他们想到了斯坦维。他们认识的人里,只有斯坦维曾经和坎普拉曼打过交道。
斯坦维觉得自己义不容辞。他年纪大了,没什么别的本事,助人为乐的心肠还是有一些的。连梅格也说:“一个小姑娘到了那种地方太危险了,你得想办法把她带回来。”
斯坦维马上戴上传译耳机,打了一辆无人飞的直奔那个三十年来他再未曾踏足的坎普拉曼。
三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斯坦维早已不复年富力强,莱协的夜晚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贫瘠单调,而当初很多人曾一度以为永无止境的排外运动也已经在多年前悄然结束了。
排外运动结束的契机出人意料,至今让人想来仍觉得像一个传奇——一部由人类音乐家创作的正视泰洛族文化的大型音画清唱剧⑥《开在废墟》突破了地球文监局封锁,在诺尔维首演后大获成功,引发了联邦音乐界的一场地震。随即以西潞特为起点,向联邦内陆迅速卷起一阵重新审视外星文化的飓风。排外运动持续四十年之后本已逐渐退潮,在这次事件的冲击下,就此落幕。
路上斯坦维跟坎普拉曼组的组长通了一个电话,希望能得到他的援助。但对方托辞拒绝了。
“不是我不想帮你,我这里有些要紧事抽不开身,再说我对那里也很不熟。”组长说,“我们三个月才进去一次,都是在白天,而且也就只去过街区办事处,检查一下通用语普及程度什么的。不过,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他们的行政长官布因,我想他会派人帮助你的,你看怎样?”
“布因?”斯坦维一愣,一下子就记起了那个咄咄逼人的泰洛退伍军人。
“是的,布因。他以前是西潞特防御军绯红大队的副队长,不过退伍之后就和索伦斯的难民一起住在坎普拉曼。他把所有的私人财产都分发掉了,那些泰洛人很拥护他。你放心,我马上联系他。”
然后他有意无意地补充了一句:“那种地方,你最好先做好思想准备。”
斯坦维的心提得更高了。坎普拉曼他并不是没去过,那里的拥挤和敌意曾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又能糟到哪去呢?
此时飞的正凌空越过一道道天桥架成的街道,泛红的云层在桥街下方几十米处扰动得像一锅粥。如今绝大部分地区都已装上高功率的泛光灯,夜晚路况改善了很多,夜市也出现了。尤其是在这联邦国庆周的傍晚,更是十分热闹,连广播里都起劲地唱着联邦国歌《看吧,那一条船》⑦。
看吧,那一条船
它正缓缓降落,歌声昂然
突破了百万炮火,映照着曙光一片
它高高掠过,那伟岸的峻崖之巅
虽然伤痕累累,却身披朝霞灿烂
看吧,那是我们的堡垒,那是我们的家园
它已安然降落,带来人类的凯旋
如今排外运动早已偃旗息鼓,国歌里原先第二段带有排外色彩的歌词在公开场合也不再放了。但人心的芥蒂还远未消除,像理查这类普通人家对坎普拉曼根深蒂固的恐惧就是鲜明的例子。斯坦维有时还会在街上听到一些小青年怪声怪调地大唱第二段歌词:
“嘿嘿,那是,那是我们的堡垒,嘿,那是,那是我们的家园,它会击溃侵略,永别外星的祸乱,嘿,永别外星的祸……乱!”
现在飞的下方不远处就有这样几个小青年。他们一边吆喝着第二段歌词,一边朝路人发放小传单。斯坦维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鼓动人们不要放弃排外运动的小广告。他注意到路上的一对青年男女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接。
斯坦维想,时代变了,更多的事正在改变。也许,坎普拉曼也已经变了。
没过多久,坎普拉曼那晦暗斑驳的山丘,出现在飞的的前方。
时隔三十年后,斯坦维再次走进了坎普拉曼。这一次,同行的还有邻居理查兹的几个朋友。
坎普拉曼初看和过去没什么不同。一样整洁的街道,一样单调的平房如长城般延绵无尽。坎普拉曼低丘奇形怪状地俯卧在远方街道尽头,上面荒土和草皮杂乱交错,仿佛一头斑秃的巨兽正在打盹。
但街上没有人。过去那些敞开的门洞也不见了,家家门户紧闭,寂静无声。沉闷的混凝土墙面在渐趋深红的暮色下呈现出凝固的血色。
尽管对坎普拉曼的诡异早有准备,但这种压抑的死寂仍很容易让人心理崩溃。像理查兹那样已经急得快发疯的人,很难想象他在这里除了碍手碍脚还能有什么用处。斯坦维觉得让他朋友陪他留在外面是最明智的决定。
斯坦维很快发现了街道的秘密。事实上那不是什么秘密,它就敞开在光天化日之下,静候远方来客——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不存在了,街面和排屋之间的地方现在是两条深深的地缝。绵长的道牙每隔数十米挑出一块小平台,连着一道制作简陋的石梯,落落大方,却又神秘叵测地指向黑洞洞的地下。
最近的一道石梯传来从容的脚步声。一对身穿赭色长袍的泰洛双胞胎从地缝深处走上来,并排站在斯坦维面前,躬身施礼。
“林长官?”
年轻人们轻微地骚动了一阵。斯坦维谨慎地还了一个礼。
“我们是街区办事处的通用语普及员,布因长官让我们来接您。您要找的人类小女孩,在负六层。”
斯坦维端详着对方。“请问,她怎么了?”
双胞胎中其中一人朝地缝做了一个手势。“她很好。我们刚刚找到她,请跟我们下去。”
斯坦维一怔,立刻明白了:所谓的负六层必然是在地下。他走到石梯的平台上,回身等待他的后援团。那几个年轻人看看地缝,看看泰洛双胞胎,又互相瞪了一阵,没有人动弹。斯坦维摇摇头,随手指定其中一个叫亚瑟的小伙子跟他下去,打发其他人等在上面去通知理查兹。然后他率先走下石梯。
下行途中斯坦维一直不敢分神。他精力大不如前,没多久就开始腰酸腿软。梯级很陡,梯面凹凸不平,扶手又很低;一片泛红的昏暗中,只有前面普及员提着的引路灯,在粗糙的石级上照出一块圆圆的金黄色光斑。斯坦维和亚瑟,紧跟着光斑,亦步亦趋。
几十级台阶之后他们折进一个平坦的狭长空间,借着侧向照来的微光能看见身旁有一整排柱子和韵律般繁复的围栏,像是一条悬挑的柱廊。几分钟后他们又走上另一道漫长的下行坡道。如此反复了近十次,终于下到了一条宽敞街道。街道两侧的架空处,更多石梯凌空探出,通往更下方。阵列般的窄桥把街道和两边的柱廊连在一起,柱列上挂着黯淡的节能灯,雾蒙蒙的冷光映着街道朝远方延伸而去。
直到此时斯坦维才想起回顾一下自己刚才下行了多深。他抬头仰望,刚刚适应了光线的视野中浮现出两道绝壁,从街道边缘向上升起,因透视关系在头顶上方以一个压倒性的角度形成了狭窄的谷口。曾经的主街纵贯其间,道牙边泄下两线绛红色的天空,在黢黑剪影中鲜艳欲滴。
就在这冷峻而绮丽的天光下,斯坦维看见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奇异所在。
这是一座从峭壁上发芽生长的城市,这是一个竖立起来的迷宫。朝下看,每隔数层就有一道和主街平行的桥街,其间还有无数不同角度的天桥,千变万化,纵横交错,在下方若隐若现,逐渐浸没在浮动的暗云中。朝上看,大大小小的拱券、廊架、壁柱,石刻的,木制的,砖砌的,铁铸的,工艺简朴,用材低廉,却鬼斧神工,一气呵成,让整个崖壁都化身为一幅连绵不绝,蔚为壮观的壁画。
这里幽深逼狭,错综复杂,吞没所有的人和物,让外人不由自主地窒息,甚至染上幽闭恐惧症。但这里又神秘迷人,光影横斜,处处书写着无人知晓的历史,恍若一方遗世独立的土地。
这里是人类文明中的一道裂缝。这里是现代都市里的一条深谷。
斯坦维敬畏得说不出话来,亚瑟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带着无言的震撼,跟着两个普及员,在这条黯淡却又辉煌,萧瑟却又庄严的深谷中默默穿行。
这条深谷的形成绝不是一朝一夕,但坎普拉曼组的同事们居然从未说起过。看来是西潞特政府默许了这些违章搭建。只要不妨碍人类生活,不颠覆人类的统治,泰洛人在自己的区里再怎么折腾,人类也懒得去管。
斯坦维想起他曾听坎普拉曼组的同事抱怨过,都说再也不想进坎普拉曼,但原因他们却绝口不提。过去斯坦维一直以为他们就和他当年一样,不喜欢坎普拉曼是因为它的贫穷,拥挤和敌视。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因为敬畏,因为震撼,因为自惭形秽,因为亲眼看着一支曾经高过人类太多的,精美、典雅、脆弱的外星文明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落所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
斯坦维完全理解他们。
两位普及员分别叫伊利亚特和伊路里。也许是经常和人类接触,他们比普通泰洛人外向得多。从他们的介绍里,斯坦维了解到过去的主街现在被称为天街,而他们走的这条街道,正是新的主街。这条街是坎普拉曼最主要的大街,它和天街之间挑空十层,构成坎普拉曼最高大的公共空间。坎普拉曼由此分成了两部分,主街的上下方,分别是正数层和负数层。他们要去的负六层,就在主街以下第六层。
“人类小女孩之前可能是在天街上听见了琴声才下来的。”伊利亚特告诉斯坦维,“缪瑟尔调音的时候,她一直坐在他门外听。”
斯坦维一惊。“缪瑟尔?”
“我们的制琴师。最好的。”伊路里说,脸上放光,似乎满怀骄傲,“人类是不是只知道夕蓝以?依我看,缪瑟尔的水平比夕蓝以高多了。他就住在负六层。”
斯坦维不想参与对缪瑟尔和夕蓝以孰高孰低的评论。他现在只担心,小艾丽碰到了仇视人类的缪瑟尔,还会有什么好事?“我们这是去他家?”他试探着问。
“不是。缪瑟尔他……不太习惯见外人……他有点你们所说的‘社交障碍’,”伊利亚特支支吾吾,显然是想为缪瑟尔找个过得去的借口,“现在小女孩在另一个制琴师约亚的家里,和她的下代一起玩。”
“约亚的……孩子?”斯坦维又吃一惊。
伊利亚特愣了一下:“对,‘孩子’。长官认识她?”
“以前见过。”斯坦维感到既高兴又惆怅,“那么,约亚现在还好么?还制琴么?”
“她很好。她的下代也已经学会制琴了。”
斯坦维一直挺纳闷,他们怎么需要那么多琴?泰洛人并不像人类,有家家学琴的风气。那么制琴师们几年一架琴,做了都是给谁用的?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制琴就是制琴师们的生命。
斯坦维曾去看过两次《开在废墟》。他不太懂音乐,只是带妻儿去凑热闹。他也不明白它为何会被地球政府禁演二十多年。他只知道,演出的时候,他似乎总能听见夕蓝以、约亚制琴时的声音。那是奇怪的声音,响在灵魂深处,响在宇宙尽头。它没有旋律,却始终缭绕不散,它让心底埋藏已久的回忆重现,就像打开了太空中最隐秘的一扇门。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一片神秘的声音,还有夕蓝以兄妹在制琴时充满艺术的技术。
泰洛人的确就像历史书上介绍的那样,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是完全固定的位置;每个个体的才华和能力,都在这世代相传的岗位上发挥到了极致;而每个个体的生命,也都只为了稳定整个社会结构而存在。人类批判这种个性被完全泯灭的制度,因此用拆分运动来解放他们,还给他们自由。人类定义的“自由”,也一定是别的种族期待的“自由”。
斯坦维想,人类应该是对的。不,人类总是对的。
在负六层一个极普通的单元里,斯坦维见到了约亚。不出他所料,他看见的仍是他过去认识的那个优美、纯净、专心致志的泰洛女子,即使她已经有了丈夫,孩子。
说实话,在制琴师三兄妹里斯坦维不是很喜欢夕蓝以。夕蓝以聪明勤奋,八面玲珑,能干得令人畏惧。当然他更不喜欢缪瑟尔,那人强硬的敌对态度换谁都喜欢不起来。他最有好感的是约亚,一方面是因为异性相吸的本能,不过更多是因为约亚的柔和温婉。她的柔和跟夕蓝以不同,她是天生的与世无争,脑子里想的只是做好自己的本份工作。
约亚如果生在人类中,想必会过上众星捧月般的生活。可她生在泰洛。在泰洛,过去配偶是根据基因库严格配对。现在,基因配对制度早已被联邦废除,那么能匹配得上她的,又会是什么样的男子呢?
斯坦维没有看见她的“丈夫”。这并不奇怪。泰洛人过去没有以“婚姻”为基础的“家”的概念,只有“三位一体”的“组”。即使被人类同化了几十年,即使三位一体被强制拆分,即使住进了名为“家”的住所,却还远未能习惯真正的“家”的风俗。
和约亚住在一起的,只有她的下代。茵·约亚,一个幼年版的小约亚,正和小艾丽在一起帮约亚整理琴码和滚珠。
看到了小艾丽,斯坦维就明白了为何普及员们不把小艾丽带上天街,却反而要带他下来。小艾丽和小约亚趴在一堆金色琴码上,聚精会神地数着、排着,棕色和绿色的两个小脑袋头顶头地凑在一起,对大人们的世界浑然不觉。直到发现了斯坦维和亚瑟,小艾丽才扔下了琴码,躲到约亚的身后,忸忸怩怩地探出汗津津的小脸。
“能再等一会儿么?就一会儿,我很快就全理好了,”她说,“那个拉琴的叔叔呢?他刚才说等会我可以再去看他的琴的。”
斯坦维非常惊讶。他想象着小女孩是怎样好奇地围着缪瑟尔打转,而缪瑟尔又是怎样拉长着脸,冷淡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人类小女孩。
他想了想,对小女孩说:“拉琴叔叔已经睡了,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下次我再带你去看他的琴,好不好?”
小艾丽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张空头支票。她单纯的快乐表情让斯坦维想起了最初的梅格。不知这干净的心态能够持续到几岁?
斯坦维在考虑回去之后要不要把小女孩在这里的真实情况告诉她父母。他回头征询地看向亚瑟。年轻人正惊愕地上下打量面前的泰洛母女和自己朋友的女儿,一张板脸比下来之前更加僵硬。看他那样子,估计一时半会语言中枢不会复工。
斯坦维转回身。约亚早已停下了手头的工作,看着他,手里的工具寒光闪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拿着的是武器。
“长官,您后来有没有见过夕蓝以?”她轻声问,金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
这是斯坦维第二次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了。但这次,他没法再置若罔闻。
“没有。”他说,“他没回来过么?”
“夕蓝以没有回来过,”约亚低头看着琴板,“他走的那天说,他再也不回坎普拉曼了。”
斯坦维音色单调地“哦”了一声。
她抬起头。“他过得不错。我知道。”
是不错。斯坦维心想。只不过和你们,和坎普拉曼一刀两断了。
二十年前夕蓝以登门修琴的那晚之后,斯坦维和夕蓝以就再没见过面。但实际上,他又经常能看到有关这个泰洛人的新消息。
这些年来夕蓝以用斯坦维难以想象的速度出人头地。这个心思敏捷的制琴师把握住了《开在废墟》这一良机。他说服演出方用自己设计制作的燃星琴替下了这部音画清唱剧原定使用的主乐器——改装竖弦键琴,在演出中大获成功,立刻在乐器领域崭露头角。没多久,集人类老式钢琴和泰洛宇宙竖琴特点于一身的燃星琴就取代了其前身竖弦键琴成为联邦内最畅销的键盘乐器,他的夕蓝以琴厂从此声名远扬,事业蒸蒸日上。
他本人也早从棱斯丹大街面包店的车库搬到了高级居住区玫瑰弯的一座大房子。据说不少人类女性对他颇有兴趣,但他仍和一个同样离开坎普拉曼的泰洛女子结成了家庭,有了一个纯泰洛血统的“下代”。这样看来夕蓝以当初有关和人类结婚的话未必是他的真心话,斯坦维猜测,也许夕蓝以并不是没有人类女性青睐,而是骨子里仍想要保留最后一份纯泰洛人的本色。
来这里的路上他曾听伊利亚特说,坎普拉曼每年都会收到一笔匿名巨额赠款,而布因总是拒绝接收。斯坦维觉得,那赠款的主人,一定就是夕蓝以。他还觉得,这双方的举动他都能够理解。夕蓝以有他的顾虑,而布因也有他的心结。
回顾过去的岁月,斯坦维心里颇不是滋味。曾经走街串巷给他夜班服务的外星人,现在功成名就,而他仍然一事无成。也许正因为这微妙的心态,这些年他从不和夕蓝以联系,尽管夕蓝以逢年过节向客户发放小礼品时从来不曾漏了他。
人的心思,有时总有那么点不太光彩。人类,外星人,其实都差不多。
门外,远远的,有三角铁般的清亮敲击,很有节奏的一下,两下,三下。屋里的泰洛人都抬起了头。
“林长官,必须走了。”伊利亚特说,“二十分钟之内,我们必须送你们出去。”
“怎么了?”
“因为快要云起了。”
就像是在回应伊利亚特的话,远方传来了拖长了音,没有感情色彩的喊街声:
“云起雾升,谨防户门。云起雾升,谨防户门。”
两个人类面面相觑。斯坦维错愕地望向普及员们。
伊利亚特说:“那是报云人,专门报告云起的巡街人。”
“因为快要云起了。”伊路里录音机般补充。
“云起?”斯坦维问。
“云起。”对方漠然重复了一遍。
离开约亚家的时候斯坦维看见了报云人。负六层的大街已经起雾了,除了微弱的红色天光,只剩苍白的路灯有气无力地在淡淡水汽中闪烁。那个看不清模样的巡街人正形单影只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
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
在这冷清清的背景音里,斯坦维带着亚瑟和小艾丽踏上了归程。普及员们在前面领路,约亚走在旁边。她是自己提出的要给他们送行,这让斯坦维很感动。
空气湿漉漉的,泰洛人们都带着引路灯,三个纯净的光圈照在亮晶晶的斜坡路面上。那上面重复排列着各种色彩的巨大的地名,引路灯挨个把它们一一照亮:泰洛,凡托玛,瓦利瓦,岱弗,弗洛西,帕若那,苏同,奥佩莱,泰雷西亚,母城,索伦斯号……斯坦维一言不发地踏过这些名字,就像跨越了泰洛那已逝去的,神秘而遥远的历史。
他们到达了下一个平台。透过头顶密布的窄桥,斜上方的主街依稀在望。报云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街道更安静了。
约亚打破了沉寂。“长官,”她说,“能请问一下您的姓名么?”
斯坦维有些意外。他忽然想起,这么多年,他从没对约亚说过自己的名字,只曾以“长官”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其实他也压根没见过她几次。
他挺起已经开始弯曲的背,伸出了手。“斯坦维……斯坦维·萨瑟兰,”他想了想,说了自己的本姓,“很高兴认识你,约亚。”
“萨瑟兰先生,您好。”约亚柔顺地回应。
斯坦维觉得过去那个胆怯的泰洛少女变得大方了。这让他既感欣慰,又有些失落。约亚就和很多泰洛人一样,已经从排外运动的身心压迫中走了出来。但他们似乎也清楚自己在外部世界仍然不受欢迎,于是他们一直躲在这里,穷尽自己的智慧和才华,让故国在这个被人类忽略的角落得以重生。
斯坦维回想起一路上走过的那宏伟庄严的深崖峭壁,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
这时,伊路里看了看桥街下面,说:“云起了。”
这是一次远不同于白乌德的云起。在白乌德的傍晚,云起是一道华美的餐后点心,斯坦维总是和妻子、美酒一起观赏这一人间奇景。然而在这幽深的坎普拉曼深谷,此刻云雾正锐不可挡地攻占泰洛人的领地。它们像千年不死的活物,藉着自身的生命和意志,不动声色地伸展身躯,攀上刀削般的绝壁;它们发酵般缓慢地向上涌,浑浊的表面上扰动着柔软的白色丝絮,仿佛数不清的触手脱开母体,飞扬上升,缠绕住主街下方的柱廊、桥街、拱券;它们争先恐后地挤进街道和民居之间的空隙,轻易吞没了那些黯淡的路灯,和紧闭的屋门。
坎普拉曼显得阴郁而悲伤。两线天空已变得暗红,温度也在悄悄下降,随着白色海洋的涨潮,坎普拉曼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云海以下,建筑物在一望无际的浓云中浮浮沉沉,渺无人迹;云海以上,路灯清冷的灯光尚在苟延残喘,两侧层层叠叠的柱廊上,泰洛居民们习以为常地收拾藤椅,关门闭户。在渐渐蒸腾上去的薄雾中,他们碌碌的身影镶嵌在雄伟的绝壁上,仿佛一部无人欣赏的默片。
斯坦维一行人在普及员和约亚的陪同下,在渐行渐快的云潮上方赶路。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赶在云潮前头,千丝万缕的白絮在他们脚边盘旋追逐。但有时潮急,会猛地卷上桥街,他们就被白羊毛般的云团完全裹住,在引路灯能照亮的一米范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在斯坦维三十多年的莱协生涯中,他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真正的云潮。从莱协开发的第一天起,人类住地就高居于云潮之上,只有在夜晚才会被薄雾笼罩。但现在,大潮近在咫尺,如千军万马,气势汹汹地奔腾四周。云团浓密厚重,完全不像在白乌德看到的那样轻灵温柔。它们带着沉甸甸的湿气,一浪一浪地朝前翻滚,黏稠冰凉,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斯坦维知道为何人类定居点都要建在云潮30年潮位线之上。现在他更明白了。
坎普拉曼的居民经过了怎样的权衡利弊,才最终决定朝地下发展,开凿深谷,悬居峭壁?宁愿不见天日,宁愿常年在云潮中生活?
斯坦维感到有点喘不过气。那却不只是因为云潮。
9点,斯坦维终于告别了约亚和普及员,领着小艾丽和亚瑟,走上通往天街的主坡道。此时主街下一片汪洋,云雾弥漫,从上面望下去,主街仿佛被云海浮了起来。先前在负数层巡街的报云人远远地出现在主街另一头,氤氲雾气中,他孤独的身影更加模糊,只有那一成不变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飘来。
“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叮——叮——叮——云起雾升,谨防户门……”
走上正五层时斯坦维又朝下方看了一眼。他看见约亚站在主街中间,平静地仰望他。冰牛奶似的云潮已经淹没了主街街面,漫过了她赤裸的脚踝。
小艾丽完全没意识到家里为了搜寻她费了多大的力气。她只是好奇又留恋地朝谷底张望。天真的小女孩喜欢这样漂亮得像仙境的地方,虽然它有点冷,有点暗。
她问斯坦维:“斯坦爷爷,为什么我们住的地方云升不上来?”
斯坦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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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一种新音乐戏剧形式,结合了交响诗/交响音画和古典清唱剧的特点发展而来,属于交响与声乐套曲混合形式,并受泰洛音乐的影响,以纯音乐激发联觉(通感)效应,为观众带来五感的综合体验
⑦原歌歌词由2014年新麦克罗斯战役期间,一位留在掩蔽所目睹太空堡垒重新起飞的原堡垒市民所写,曲作者已不可考,传唱甚广,2050年银河联邦政府成立时正式定为国歌
4. 安息地
斯坦维·林·萨瑟兰83岁了。八年前他终于下决心回了一次比邻星系的林氏分会,给自己换了本姓。不过,他还是自愿保留了“林”作为中间姓氏,这样也算是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段生涯留下个纪念。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和大多数林氏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对这段历史很宽容。
他心里明白,如果是在40岁之前换的本姓,他一定不会保留那个字。40岁之前,他和所有林氏人一样,多么希望要回自己的本姓,彻底抹掉那个“林”字。但时间长了,上了年纪之后,反而会对过去怀念起来。过去的一点一滴,无论幸福还是苦难,他都乐意保留,乐意回顾。
他早就退休了,老伴梅格也已在几年前去世,所以他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在家里养老,偶尔接待一下回家探亲的儿孙。他定了三份报纸,老年服务型套餐,信报钥是通过人力递送的,这样可以在形式上满足独居老人的心理要求,同时也可以给一些学生勤工俭学的机会。平日里他每天一早起来,戴上眼镜,端上咖啡,坐到斜照门廊的阳光里,从早到晚,等报童三次上门聊天,然后看报消磨时光。
送报的是一个叫米赛的泰洛混血大学生。这个混血儿是少数住在坎普拉曼区以外的泰洛后裔,和大部分混血儿一样,是地球男人和泰洛女人生育的后代。有着一半人类血统的米赛和同龄人类一同上学,他朝气蓬勃,既不会说泰洛语,也没染上坎普拉曼居民的阴郁之气。可尽管如此,他年轻英俊而又似曾相识的面目让斯坦维又回忆起了多年前那条庄严悲凉的深谷。
小伙子不太了解坎普拉曼。也许是他的人类父亲刻意不让他了解。银河联邦的媒体一直在忽略西潞特,而西潞特的媒体也一直在忽略坎普拉曼,那仿佛是游离在人类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莱协行星上,只有37号线的站牌和房产市场报上才会装模作样地出现坎普拉曼这个名字。坎普拉曼的车次越来越少,坎普拉曼的房价永远在跌。这都很正常,坎普拉曼之外的人类,有谁会经常跑去那里,甚至去买那峭壁上的住宅呢?事实上,斯坦维都不明白还有什么必要把坎普拉曼也列在房产报上。
斯坦维有些想念坎普拉曼,想念在那里的那群曾经有过点头之交的外星人。有人以为他们是洪水猛兽,有人以为他们是邪教异端,但他知道,住在那里的只是一群曾经拥有过辉煌,而现在步入迟暮的普通人。
一个深秋的下午,他心血来潮,关闭了门廊,带上拐杖和MRCD退休证,决定乘37号线回去那里看看。
37号线并非每一班车都会到终点站坎普拉曼,大多数车次都在那之前的黑镇站就调头开回市中心。开到坎普拉曼的车从最初的一小时一班,到后来两小时一班,到现在六小时才一班。斯坦维挺幸运,没过多久就等来了一班开到底的列车。这列联邦空行线的标准客车从半空降落,漆成金色的十二节车厢平稳地浮在地面,无色玻璃和乳白金属镶拼的机车头嗡嗡嗡地轻鸣。白乌德站上下车的人群五颜六色地涌动着,在洞开的车门中间川流不息。
车上几乎座无虚席,但四分之三路程过后就开始变得稀稀拉拉。到了黑镇站,斯坦维身边的所有人都下车了。
“老先生,到站了!”最后一个小伙子手扶车门,热心地提醒斯坦维。
斯坦维向他笑笑。小伙子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他朝老人点点头,走了。
继续行驶的列车悄悄地发出微弱的呼呼声。车厢内目之所及一片空旷,可以一眼看到底。窗外是大片的白色平原。那是下午的云,潮位不高,风平浪静。这条空行线已伸出了人类的聚集区,线路两边除了云之外,没有人工构筑物,也没有其它自然参照物,很容易会让人以为列车一直原地不动。5月的西潞特太阳懒洋洋地挂在西北方30度角上,这列只有一名乘客的空行车,像一只金色幽灵,寂寞地奔驰在被人遗忘的轨道上。
斯坦维透过平光镜片凝视这广阔而静谧的云之平原。近两年他有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只要长时间注视空旷地带,就会产生奇怪的幻觉,好像看见青年时代的梅格正款款走来。至今他还清楚记得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还记得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之后五十多年的岁月在这初见的深刻印象中已变得如雾里看花,只剩下一个模糊而美丽的大致轮廓。
斯坦维慢慢眨了眨眼,眼镜自动清除了泛起的水汽。
车身轻晃,随即一阵轻微的失重。到站了。
坎普拉曼空行线的站台并不破败,相反它很宽大,干净。乍一看它与其它车站没什么不同。只是它的雨棚很小,大段月台暴露在天空下。月台上孤零零地焊了几张候车长椅,仿佛在静候着永远不会到来的人群。
但这次的坎普拉曼却让斯坦维大出意外。
天街上到处都是人。泰洛的男女老少,穿着传统泰洛服装,三两成群,交头接耳。更奇怪的是泰洛人群中还有不少身穿MRCD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天街上方有一块巨大的三维动态广告,用的是标准的官方宣传模板,一艘看不清面目的半透明巨船在MRCD的超大字样下忽明忽暗地跳动。
斯坦维走向最近的一名MRCD工作人员。那年轻人戴着耳机,拿着OLED,软屏幕上一行行字母潮水般向外涌。他认出了斯坦维,象征性地行了个礼。
“林前辈,失敬,”他礼貌地对斯坦维下逐客令,“我们现在有公务,不方便招呼您。”
斯坦维笑笑。平光镜自动调成老花镜,他朝年轻公务员手里的OLED看了几眼。
奇卡、莫伊 石匠 152
费奇、罗林蒂斯、夸克 药剂师 153
苏里克、塔拉 诗人 150
高登、帕尔曼 退役军人 155
斯坦维有点眼花。人名、职业和数字不断跳出来,由白转蓝,又消失在屏幕的上方。他恍惚地注视着它们。
……调色师 155……通用语教员 150……光影师 152……木匠 150……化学家 152……机修员 155……151……150……155……152……150……
斯坦维忽然意识到,这些数字代表的是年龄。在这块OLED上,列出的都是155岁到150之间的泰洛人。
这是人口普查?还是老年人登记?斯坦维审视着四周那些并不苍老的泰洛面孔。尽管早就知道泰洛人长寿,但因为接触很少,他过去并没真正见过150岁以上的泰洛“老人”,也从来没想过他们在这个岁数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据说泰洛人不仅平均寿命是人类的三倍以上,而且他们的青壮年期在人生中所占比例非常高。他们的100岁就像人类的而立之年,200岁时还能保持人类中年的体力和外貌。
没有人类能想象活那么久之后的心态。千百年来人类追求长寿,向往长生不老。当一个长生不老的物种从天而降时,人类又说长生不老的代价是伦理倒乱,社会僵化,应该以此为鉴,绝不步其后尘。但是,对于普通的个人,伦理和社会却未必能比与亲人相守的愿望来得更真切。
斯坦维的老花镜又模糊了。他再次慢慢地眨眼,镜片重又清晰。这时,一行字跃进视野:
……夕蓝以、缪瑟尔、约亚 制琴师 150
斯坦维一阵激动。他转身拨开人群朝前走。因为年老体弱,他很快被挤到了天街边缘。天街两边的道牙工艺简陋,上面没有扶手,长年在此生活的泰洛人都自觉地回避这一危险地带,可斯坦维并不熟悉这些,等他发现自己身临险境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在道牙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就要朝深不见底的前方倒去。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伸来一双稳健的手,猛然拉住了他,让他免于坠落天街的厄运。
斯坦维满怀感激地回头,却发现拉住他的正是夕蓝以。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斯坦维从青年变成了垂朽老人,而夕蓝以却风采依旧。尽管他也两鬓发白,皱纹滋生,面颊消瘦,还刻意留了连鬓胡试图让外貌显得沧桑衰老,可这些都掩饰不住他面目、体态仍英俊挺拔一如当年的事实,怎么看他都顶多只有四十来岁。两人几十年后再度站在一起,却几乎成了两代人。
“谢谢你。”斯坦维吃力地握住对方的手。现在他腰弯背驼,明显矮于夕蓝以,即使是握手也不得不借助对方的力量。
“没什么,”夕蓝以带着外交式的微笑点点头,朝斯坦维的退休证铭牌扫了一眼,“好久不见,萨瑟兰先生。”
这些年来,斯坦维经常在报纸上、电视上看到夕蓝以。夕蓝以凭借独一无二的制琴技术和交际手段早已在人类世界里站稳了脚跟。他的琴厂现在由他的下代亚卓拉·夕蓝以接手——亚卓拉·夕蓝以完全就是夕蓝以年轻时的翻版,几乎让人怀疑他的“母亲”是否有基因遗传给他;他本人还常常被邀请去做音乐会专用琴的调律检修和音准公证。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很多地球人都认为他是继缪西卡之后第二个成功融入人类社会的泰洛杰出人士。
三十年前来到坎普拉曼的时候,斯坦维曾听约亚说,夕蓝以自从离开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可现在斯坦维却又在这里看见了他。
更意想不到的是,夕蓝以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正是缪瑟尔和约亚。他们三人又站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戴着依然近乎一样的面容和表情,仿佛半个世纪以来的拆分从未存在过。
也许几十年后,事情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时代。那时战争刚刚结束,人类和天顶星人泰洛人结成同盟,共同进退,和平相处。那是一个如梦般转瞬即逝的理想时代。现在,被拆分的三位一体团聚一处,被排挤的坎普拉曼回归人类的主流社会。也许一切都在循环往复。
夕蓝以说:“萨瑟兰先生,很高兴能在离开这里之前再次见到您。”
“你们要离开这里?”斯坦维问,“去哪里?”
“萨瑟兰先生,您不知道么?”夕蓝以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啊,您当然不知道。这么说,您是凑巧在今天来这里的。看来我们真是很有缘。谢谢。”
斯坦维看着夕蓝以,驻拐杖的手微微有些摇晃。
“不会有人特意通告普通人类的,可我还是要告诉您。”夕蓝以昂起头,指了指后面和他拉开距离的人群,“今天是联邦政府为泰洛150岁以上老人安排的‘安息日’,我们将要去的地方,叫‘安息地’。”
一股凉气沿着斯坦维的后脊直升上来。夕蓝以看到他变得僵硬的表情,轻笑了一下。
“您过虑了,萨瑟兰先生。安息地是联邦政府为泰洛老年人安排的养老院,在绯呢彗星上。”
斯坦维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吃惊了。他听说过绯呢彗星。它是西潞特众多彗星中周期最短的彗星,绕着西潞特太阳走扁长的椭圆形轨道,九十二年一个来回。那是一个真正的死寂的冰天雪地。在那上面人类却建了一所养老院。
夕蓝以对此无动于衷。“安息日每五年一次。在这一天,过了150岁年龄线的泰洛人都将被送往绯呢彗星上的太空城。今年我们很幸运,绯呢正好在近日点,路程会近很多。”他平静地示意高悬在斜后方的MRCD三维宣传像,“太空城其实是一艘船,根据银河联邦的《泰洛裔老年公民安置法》建造的。”
斯坦维眯起眼睛。“泰洛裔……老年公民……”
“泰洛裔老年公民安置法。”夕蓝以说。
斯坦维费力地仰视那漂浮在寒冷秋日下的半透明巨船。现在他看清了,那艘船模样有点像三维纪念碑上的太空堡垒1号,只是规模更大,外型更为光滑圆润,整个船身被笼罩在一层荧白的雪雾中。
“它设备完善,内部环境也不错。只不过,它是一艘没有引擎的‘船’,”夕蓝以颇有深意地介绍,“它飞到彗核之后就被拆掉引擎,固定在彗核表面,从此和彗星合为一体。”
他停下来,和斯坦维一起观望那条外形优美的巨船。虚拟视角切入到船体内部,露出了一层层干净的街道,板正的住宅单元,以及成排的萤光街灯。
“它是每一个泰洛人的最终归宿。”他轻声补充。
斯坦维从铺天盖地的影像上收回目光。“每一个?”
“每一个。”夕蓝以点点头,“除非进行过生理周期微缩化。当然那样的泰洛人,寿命也不会长到150岁。很多人都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可以和留在这里的下代通讯,这其中也包括一些太空堡垒时代的老人,比如您所知道的缪西卡,还有布因。”
“缪西卡·格兰特?不可能。”斯坦维说。
夕蓝以温和地看着他。“缪西卡是西潞特原文化部部长的遗孀,也是西潞特政府特殊保护的对象。但是,她自愿要求跟其他人一起前往安息地。请问,您有多久没在媒体上看见她的消息了?”
斯坦维若有所思。自从他来到莱协之后,就仅仅知道曾有那样一位著名的泰洛女子住在诺尔维,却从未在媒体上看到过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即使是近年来如日中天的夕蓝以,在他宣布隐退业界之后也轻易淡出了公众的视线。新的焦点层出不穷,要淡化一个人的离去,并非难事。
至于那些普通的泰洛“老人”们,就更不为人所知。即使是现在,他们也只是静悄悄地站在一处,没有异议,毫无怨言,淡漠的面目带着长期逆来顺受的表情。人群中他又看到约亚,人到中年的她依然秀丽纯洁,风姿优雅。看到她他就不由想起自己的老伴。曾几何时,梅格和约亚一样年轻漂亮,光彩照人;而现在,她却在行星某处的墓地里腐朽分解,化为尘土,阴阳两隔。
斯坦维的心口好像被重击了一拳。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难以回避的阴影,一经出现,再难消去。他扪心自问,在青春长驻的泰洛人面前,自己是否有过片刻心怀嫉妒?在经历的世代、见证的历史远比自己多的泰洛人面前,自己是否曾经忐忑不安,心生提防?
150岁。联邦政府取这个数字是有深意的。150岁,是人类能够容忍的上限。
天街上风声凛冽。年轻一代泰洛人正源源不断地沿着简陋的石梯走上天街。他们是来为即将踏上人生最后一段旅途的前辈们送行。这其中斯坦维认出了亚卓拉·夕蓝以,茵·约亚,还有一个面目酷似他俩的少年,想必是缪瑟尔的下代。这些年轻人是否知道将来有一天他们也必须走上这条归途?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人生终点已经在多年前就被别人决定好了?面对夕蓝以那似乎洞悉一切的标志般的浅浅微笑,老人在寒风中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夕蓝以先生,你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是的,很久以前就有安息地了。那条法令是在五十年前生效的。”制琴师淡淡地回答。
斯坦维气喘了起来。“你那时就知道你150岁后必须得去安息地了?”
“的确如此。”
那么,你几十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斯坦维看着他,什么也没问出口,一股浊气卡在胸口,好像岔了气般闷得慌。
但夕蓝以似乎看穿了老人的想法。他静默了片刻,终于镇定地笑了笑,仿佛卸下了一个包袱。
“我至少在这里奋斗过,至少知道了怎样在人类社会里生存。”他说,“虽然我自己得去安息地,可我的下代也许会比我做得更好。总有一天,我的下代中,会有人再不用去安息地。”
这话听着像过去革命者的造反宣言。人类好像的确是在畏惧着什么,防范着什么,不然斯坦维和他的同事又哪来这几十年的铁饭碗。只是夕蓝以显然并不打算革命,他不过是选择了另一条更曲折也更卑微的道路,让自己和子孙后代可以在人类世界里活得更好。他精明、自私,轻如微尘,他不是一个舍身取义的英雄,他只是一个明哲自保的普通人。几十年来他装聋作哑,只在临走之前打破了沉默。但,在这样一个时代,除此之外,普通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斯坦维目送制琴师三兄妹跟另外上百个过了年龄线的泰洛老人一起登上前往宇宙港的穿梭机。当穿梭机起飞时,天街上忽然开始播放《看吧,那一条船》。这首极少出现在坎普拉曼的进行曲,今天,在MRCD工作人员的指挥下,奏响起来了。
看吧,那一条船
它已再度起飞,光芒闪闪
面对强敌逼近,无畏地迎向挑战
它凌空驶过,那滚滚的波涛之间
虽然弹尽力竭,却保卫了人类的平安
看吧,那是我们的堡垒,那是我们的家园
它将永远航行,飞向无限的边关
国歌神气活现地唱着。不知怎的,斯坦维想起了另一条黑乎乎的船。那条船叫索伦斯号。
天街上的工作人员散尽了。斯坦维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退休证,姓名里那个蚀刻的“林”字,在阳光下醒目地闪着光。
斯坦维回到家的时候,西潞特太阳已有一半沉下云海。西北方的高天上,比城市平面更高的平流层顶部漂浮着紫红色薄云。在层层柔纱般的绛红天际,隐约现出一条拖着光亮的大头线。
斯坦维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绯呢彗星。
夕蓝以、缪瑟尔、约亚都会去那上面。他们原先互相话不投机,分道扬镳,可最后却殊途同归,走向人类统治下泰洛人的宿命。
绯呢那上面会是什么样的?原来半个世纪前就有安息地了,看来他真的很孤陋寡闻。这么说,联邦政府是送了他们一条新船,一座新城,足以容纳上万泰洛人。什么设施都齐全,只是不能航行,于是就跟着彗星一起,远离人类视线,但又始终处在人类触手可及的轨道上。
那条遥远的冰天雪地下的船就是一座纯粹的泰洛老人的养老院了吧。在那里他们可以回顾过去一百五十年的岁月,回顾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数个人类时代的变迁。联邦政府待泰洛人其实不薄,他们可以在人类世界之外安安静静地老去,不受人打扰,也不打扰人,不愁吃穿,也无需未来,还有什么值得忧虑值得抱怨的呢?这样看来,也许夕蓝以长年以来不惜众叛亲离的孤独奋斗,也未必像他临走时所说的那样物有所值。
只是,那上面,还会有一条新的深谷么?
夕阳落下去了。斯坦维问刚刚上门来送晚报的米赛:“你母亲也必须得去安息地吗?你以后呢?”
年轻的混血儿眨眨眼,想了好半天。
“什么是安息地?”最后他温顺地笑了。
公元2063年10月,二十万外星人搭载索伦斯号离开地球。同年12月,四万幸存者抵达西潞特星系首都诺尔维行星。2067年,泰洛族“拆分运动”开始。2075年,西潞特政府安排境内大部分泰洛人迁居第七行星莱协的坎普拉曼地区。2094年,绯呢彗星安息地建成。2145年,泰洛人第二次迁居至卫星丹迪兰的佩尔非德地区。
2321年,银河联邦终止了实行二百二十九年的《泰洛裔老年公民安置法》,绯呢安息地的泰洛人重归社会。
——摘自《从索伦斯号到坎普拉曼》、《银河联邦三百年》
-水弓
2008.5.9 于西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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