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的零点生涯 IV·生死线
(9) 生死茫茫(下)
我们很快陷入了从未见过的双重诡异境地中。
冰刀不间断的火力在我们前方烧成明亮的火线,被击碎的陨石群在炽热光辉中生出斑斑黑影,间或夹杂着一串串被击爆的白炽光球此起彼落的迸发,我们孤零零的九架战机犹如坠入了无边火狱;而同一时刻,不期经过的宇宙蛀洞却营造出另一种冷暗、幽蓝的空间,这些在正常太空中不会显形的异度空间,虽小却足以和周围的火焰抗衡,在如同太阳表面般狂野的能量风暴里掘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很多时候,VF战机从这两种空间之间穿过,有时当经过由数个蛀洞连成的一连串异空间时,机舱一边是滚沸的火海,另一边是幽深的冰窟,那种景象,难以用言语描述。
带着无言的震撼,我们左冲右突,艰难的继续着使命。随着一个个引力浮标的射出,定位屏上闪烁的白点一个接一个的变成了蓝点。这些细小的扭曲时空孔洞被投进了定时炸弹,等全部完成之后就将在某一时刻同时被炸平。我们顺着既定的路线行进着,我偶然瞥了一眼路线显示器,发现这片光点海洋中蓝点白点的间杂形态渐渐形成了一幅奇异的图画,这让我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是一群在巨幅广告画布上爬格子的画匠,每一格的色彩都严格而看似无意义,不知道在画什么,但组合起来却形成了令人惊叹的艺术品。
因为是在激战中,投出的浮标经常偏离方向,也有不少是被炮火击毁,因此不得不投出更多浮标处理一个蛀洞。尽管我们携带了多出几倍的浮标,但损耗的速度仍让人担心。我瞟了一眼货舱计数器,浮标数正飞速降低,准确命中的比例不到40%,这样下去用量渐渐紧张,更不用说如果我们九个人中有人被击毁的话。
击毁!我的心头一颤,现在的计算都是建立在九架满载的战机无一被毁的前提上,如果有一架甚至几架被击毁,那么情况就极其险峻了。
“准头太差了吧,你们……”就像在回应我不吉利的想法一样,我刚说了半句,舱外一道强光亮起,一条线路里突然充满了嘈杂的滋滋声。
“搞什么鬼!”我咒骂了一句。
通讯屏上跳出克拉克中尉的脸,带着古怪的表情,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没事儿,刚才11点钟方向有几只冰刀莫名其妙完蛋了。真是一场精彩的秒杀。”他说。
我浑身直冒冷汗。打开外部监视器的快速回放,上面清楚的显示出有三架冰刀在企图包抄克拉克时突然被无形的力量扯住了,先是打旋再是瓦解,很快消融在真空里,整个过程不超过3秒钟。我睁大眼睛,没错,从战术覆盖屏上看,那些冰刀的轮廓后面是隐隐约约浮动的红色晕环。
“立刻离开那个位置!中尉!”我厉声说。
“什么?”
“你附近的冰刀可能是掉进了引力井,总之那里非常危险,必须马上离开!”我一边说一边连上了和零点的通讯。
“你确认没有弄错么,小朋友?”
“笨蛋!”他木知木觉还倚老卖老的腔调惹火了我,“你忘了情人节战役还有斯特林将军的事么!快走!随便用什么方式!”
半秒后,毁灭降临了。战术覆盖屏上那鬼影般的红晕像猛兽的一张巨口,将克拉克的战机兜头吞下,整个屏幕瞬时红光泛滥。我惊得喊出了声,急忙转向外部监视器。一时间我几乎要以为能用肉眼在太空中看见那片如同血海般可怖的红光了,但监视器上显示出来的,只是冰冷的常规宇宙和浸泡在寻常炮火中的VF-9,猛烈的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很快在巨大力量的作用下从中央折成两半,彩色的普洛体液从中疯狂泄出,朝外流去。尽管在普洛体液那蚕茧般的保护下他绝不会暴露在真空中,但在远离人类基地的这里,他得不到救援和打捞,只会随着惯性永远漂流下去。
“克拉克!”耳机里喊声此起彼伏,随即一片沉默。我咬紧牙关,顶着加速度的巨大压力硬生生扭转了方向,VF-9怒吼着,朝扑面而来的两架冰刀喷出一连串炮火。火光过后,它们的手柄被击碎,呜咽着在虚空中瓦解开来。
“红色示警。”零点方面的主通讯屏亮了,5号通讯台上仍然是依尔妲。这次她的脸色比两天前又苍白了很多,眼圈发黑,肩膀下垂,我从来没见她这样憔悴过。”外部环境资料已收到,你们现在处境很危险,半人马座α宇宙波增强速度超出想象,你们所在宙域已经受到它的干扰,引力井有聚集趋势,你们得改从F号路线走。
“卡伦·克拉克中尉已经漂出去了。”我说,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她严肃的回答,“我也知道你很难过,不过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打起精神来。”
她知道我很难过?我的立场和想法对于她来说从来都无关紧要,她不知道,也从来不想知道。我一边想着,一边朝前方一架掠过的冰刀尾部射出几束光子弹。半秒钟之后,对方在我面前脱落了手柄,散架了。我隔着机罩看着从机舱里被吸出来的冰星人,那银色的皮囊无声的爆裂,白色内脏四处喷洒,我说:“依尔妲,如果我回不来……”
“我一直呆在这里。” 她打断了我的话。我诧异的看看她。她垂着眼睛,假装看着下面的仪表盘。
“完毕。”她说。
8月19日下午,冰星舰队已经深入人类的阵线。这期间它们用数轮聚集发散来弥补了能量供给的缺陷。在RDF舰队不断变阵的诱导下,越来越接近那命中注定的太空坟场。
让人担忧的是,SDF-3一直是冰星舰队关注的焦点,冰星舰队的进退都和SDF-3的动态有关。而它厚实的舰群防护也在激战中渐渐减弱,有几次几乎完全暴露在冰星舰队的炮火中,对方的死亡光束在SDF-3的能量护盾之外筑起一道光华闪耀的火墙。险象环生的情况多次出现,连向来勇猛善战的战舰指挥官都不由脸上变色。
“总司令!SDF-3太接近前线了。这样和敌人纠缠过深可能很难脱身。请允许后撤!”
相似的请求守望号也多次向SDF-3提出,瑞克·卡特将军甚至几次十分严厉的要求SDF-3立刻后退。但丽沙·卡特将军始终不肯放弃目前的位置,有几次SDF-3回撤了一点,但冰刀的犹豫不前很快又让它回到了最前线。
繁忙的通讯回路上记录下了这样一段对话。
“现在还没有到撤退的时机,SDF-3是最好的诱饵,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诱敌深入了。”
“可是你这样非常危险,很可能来不及回撤到安全位置!”
“我可以在干涉形成前回到安全范围。我有把握。”
“你打算赌命么?还有SDF-3!”
“谁不是呢?你不是?”
“可你是总司令!万一干涉不成功,或者有偏差,SDF-3就完了!”
“瑞克,我们都知道这场战役的风险和代价。不要试着揣测万一,如果有的话,完的不只是SDF-3和守望号。”
战斗仍然处在白热的颠峰,最前沿的SDF-3舰群丝毫没有能摆脱冰星舰队的迹象。狂暴的闪光透过巨大的全角度监视器震撼着舰桥,舰体外的椭圆形护盾就像深海的鱼泡,不断变形,减弱,再复原,全舰几乎有70%的能量都被用来接济护盾,舰桥在永不间断的爆炸中剧烈摇晃。
冰星舰队的战斗力超出意料的强悍,对死亡的恐惧同样激发了它们的最强斗志。人类的包围圈几度将要完成,又几度被崩散,有一次甚至差点被冰星的突击队侵入阵线。但在丽沙·卡特司令的指挥下,冰星舰队始终被滞留在人类为其设计好的灭亡之路上。
反射着土星光芒的环状碎石海洋里,只剩最后两架VF-9在艰难跋涉。如果用深层太空探测器来看,就像两只在绚丽光环中扑火飞舞的飞蛾一样。经过宇宙能量一次次的洗劫后,我们和冰刀都损失惨重。所有的冰刀死的死,撤的撤,早已不见踪影;而我和最后幸存的战友-塞提·福斯特,现在最大的敌人不再是冰刀,而是宇宙本身,和时间。
我又一次从看不见的红色浪涛里脱身而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任务示警器响了起来。我看了看,剩下的浮标只有5个了,而定位屏上的白点还有10个。
“福斯特,你那里还有几个?”汗水沿着我的太阳穴流了下来。
“4个!好像不太够用!”
“收到。我这里有6个,现在一个都不能浪费,听见没,打偏一个就把它给我捞回来!”
我强自镇定的说,心却沉到了底。只差一个。宇宙真会跟我们开这样残酷的玩笑么?我在定位屏上狂乱的搜索着,希望能像刚才说的那样,找到几个能回收的废标。可是茫茫太空,这样的几率太过渺茫。
我正一筹莫展,主通讯屏急急的闪了起来。依尔妲说过她会一直在那里。我关掉了公共线路,避免被塞提听见。但出乎意外的,出现的是焦躁的朗博士。依尔妲在博士身后,阴影遮住了她的脸。我看着她模糊的轮廓,隐约猜到了下面的情节。
“博士,现在该怎么办?”我问。
“不要慌,林上尉,还有一个办法,”博士说,“你们其中的一架飞机,在预定时刻进入最后一个蛀洞,在里面准时起爆,就能把起爆和抹平褶皱的过程合二为一,完成干涉。”
我安静的听着,没有任何表情。短短几小时内我已经习惯了死亡,所以当亲耳听到这个指令时,我的心情竟然无比平静。
“真是一部被拍滥的大片哈,”我说,“这么做会对结果有影响么?”
“会有一点影响,但不是致命的,现在必须搏一下,总比完不成干涉好。”
“很好,就这么办。”我回答,伸手要关线路。这时依尔妲猛然挤到了博士前面。
“林上尉,你已经决定了由谁去进行这项操作了,是么?”她口气蛮横,似乎我是她的下属。
“海因斯上尉,起爆控制栓在我这里,自然是我去。”我轻声笑了一下。
可她仍然直直的看着我,碧绿的眼睛闪烁不定。“杰森……”她说。
我印象中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不带姓的称呼我的名字。我的眼睛不受控制的热了起来,这回轮到我回避她的目光了。
“再见,依尔妲。”我打断她的话,切掉了和零点的通讯。
也许我可以设定好VF-9的最终位置和自爆时间,然后带着起爆栓在战机进入蛀洞的一瞬间,从弹射舱逃离,再同时启动起爆栓。不不,在短短一秒内要完成这么多动作,相比太太平平在蛀洞里等死,危险系数太大。我绝不能拿这个任务去冒险。
我向剩下的最后一个蛀洞飞去。福斯特突然划了一道弧线,挡在我面前。
“拜托,老兄,最后一个了,然后就回家泡妞去!”我故作轻松,音调高的有点不太自然。
“你想做什么,我都知道。林杰森。”通讯屏上他阴着脸。
我火了。“让开!时间快到了!”
“刚才你和零点的对话我全听见了。你关了我们之间的公共通讯,可零点对我的线路是开着的。”他笑笑,“小朋友,还是没经验啊!”
我哑口无言,瞥一眼预定时间,只剩半分钟了。
“塞提·福斯特!我是队长,你必须服从命令,滚开!”
“你是不是队长对我来说都一样,”他懒洋洋的回答,“想做英雄,你还早得很!”他的VF-9突然一甩头,朝我猛冲过来。我下意识的紧急规避,两架战机在能以公分计算的距离外交错飞过。“疯了你!”我吼道,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转眼间,他已用难以置信的高速和敏捷一头撞向蛀洞,其技法的超绝足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你已经有美女作伴了,所以该把功劳让给我,”这当口他还有时间朝我眨眨眼,“总不能什么好事都给你占了吧!”
泪水瞬间涌上了眼眶。我承认我和所有男孩一样都有英雄主义情结,可内心深处我却一点也不想就这样死去。也许塞提也不想。谁都不想。
接触到蛀洞边缘时信号就受到了强烈干扰,福斯特的形象变得扭曲恐怖,现在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回头了。“小朋友,还记得我第一次飞VF-9的情形么?我可是第一个哦。”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记得,”我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那时你太差劲了!”
“那么现在呢?”
“非常棒!”
“那就好。”
他歪斜的笑脸随着VF-9一起在蛀洞口隐去了。预定时刻已经到来,我打开公共信道,按下了起爆栓。同时,前方亮起了柔和的光团,淡白色的光晕携着红黄色焰火在幽闭的太空冰窟中凄厉盛放。我默默的看着,泪光闪烁中,代表福斯特战机的黄色光点在定位屏上消失了。
宇宙尺度上,一场看不见的土方平整开始了,无数个时空蛀洞,被无数场同时起爆的纳米级爆破炸得坍缩下去,尽管无声无息,但它排山倒海,气势如虹,足以超过有史以来所有宏伟工程的总和。
突然,信道里冲出瑞克·卡特将军听起来十分遥远的喊声:“退后!SDF-3!立刻后退!”
我大吃一惊,知道SDF-3必定超出了预计的位置,处于危险的边缘,但我竟然来不及切换到主战场的屏幕,因为就在同一时刻,我的通讯端口里传来了剧烈的静电噪声。百忙中我抬起头,机舱外的蓝色光芒顿时扑面而来,在我眼里沸腾起来,我吓得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目前的处境。
我看见了一个这辈子从没见过的景象。一个蓝色的光圈在我面前的虚空中横空出世,边缘燃烧着蓝色的火焰,亮得让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蓝色点燃。从那波涛汹涌的蓝色光圈里跳出来的,是一支支离破碎的幽灵机队。黑色的,打着黑零点的标志。
两秒之后,人类肉眼观测不到的宇宙起了变化:平坦的宇宙画布上被一只无名之手画出了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栅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几亿公里之外的主战场奔袭而去。
在那里,SDF-3正在两军的最前沿。在第三舰队数次猛攻的协助下,它刚刚摆脱了冰星主力舰队的纠缠,朝安全线全速撤退。
我骇然瞪着那支宇宙中的幽灵机队。如果那些残骸还能被称为机队的话。
没有错,那是黑零点大队的残骸,有一两架完整的,其它都是奇形怪状的钢铁断肢。那架镶金边的黑色战机,刻着巨大的S,是斯特林将军的座机,我绝对不会认错。它很完整,机舱里还渗出了普洛体液彩色的光芒。我震惊的看着,等待着,我的目光许久无法从那里挪开,一秒,两秒……直到二十几秒后,另一个突发事件使我立刻忘记了面前的诡异景象。
是瑞克·卡特将军。他变了调的狂吼从我耳朵上的公共信道端口里突然爆发出来:
“折叠!快折叠!丽沙——!”
将军嘶哑的吼声,夹杂着巨大的爆炸声和纷乱的尖叫声,透过耳机喷薄而出,在狭小的机舱里兀自震荡不休。我被惊得心脏猛的一抽,仿佛停止了跳动。打认识瑞克·卡特以来,我从没听见过他会发出这样恐怖的声音!
一瞬间,所有的信道都突然哑了,光芒骤然亮彻宇宙。连远在主战场几亿公里之外的我,都清楚的看见了那一场不亚于超新星爆发的壮丽天象。
这数秒内发生的巨变,被位于木星轨道上的数十个深层太空自动探测器忠实的记录了下来。很久以后当整个战争结束之后,这神秘的一刻终被完整的呈现在人类面前——
宇宙巨潮在数度干涉后积聚了越来越巨大的能量,在抵达人类计算出的爆发点之前已形成了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但唯一超出预计的是一个小小失误:初始点状态的强度和方向和预计的略有不同,因此导致它最后爆发的范围比原定界限偏离了数十公里。在宇观上数十公里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可就这微不足道的误差在人类历史上记下了最惨烈的一笔。
已经撤进安全范围的SDF-3成了这个误差的牺牲品,它和它附近的数十艘战舰,都没能逃离铺天盖地的干涉波。它们在隐形的巨浪下灿烂的崩裂了,就像一篮被轻易踩碎的鸡蛋,先是一连串内部爆炸的火球, 再是船体四分五裂,破片、能源流、普洛体液泡和无数人体从四分五裂的伤口里喷溅出来,五彩缤纷的翻滚着,跳跃着,被超级引力井的红色线圈囫囵吞下,消失在宇宙的喉咙里。
但当时在战场上的人们,谁都没能看清事情的始末。留在那一刻记忆里的只有视线内一片空白般的光芒,所有的人,都像是孤身飘流在光之巨浪中的残叶,身不由己的被剥夺了所有的感觉。
几秒过后,光芒散尽,人类震惊的发现,几秒前还拥挤着钢铁和烈火的前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小行星带的一条弧被整段的剜去,冰星人军团、数以百万计的残骸,还有最前沿的SDF-3和数十艘护卫舰,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消失了。
我颤抖着手打开零点中转过来的图像到处乱找,许久说不出话来。幽灵机队已经不重要了。在这张滞后了几秒钟的画面上,这片宙域呈现出仿佛大扫荡后残留的空洞。战场上的所有信道都入定般的沉默着,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上帝的硬币掷到了中间,干涉完成了,但SDF-3却和冰星军团一起,被超出了预计的引力井吞得无影无踪。
我多年前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丽沙·海因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可是我,却只想哭。
耳机里开始传出混乱的喊声,其中我意外的分辨出了依尔妲的声音。她已经不在5号通讯台上。她抽泣着,哽咽着那个她因为厌烦和嫉妒而从不曾叫出口的称呼。在这漫无止境的顷刻,我忽然前所未有地明白了——我和依尔妲一样,是如此敬爱着海因斯将军。
于是,在广袤宇宙的怀抱中,我无声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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