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森的零点生涯 IV·生死线
(12) 守望者
正如后来所记载的那样,冥王星防线最后的歼击战,不仅是一场艰苦卓绝、惨烈异常的生死博杀,更是一场被后人长久津津乐道的视觉盛宴。当最后一个次级集群在SDF-4主炮的重锤下化为灰烬,濒临虚脱的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终于活着捱过来了。——日记,2021年9月15日
和冰星人的战争彻底结束后,我们回到了零点。之后的日子,就变得和小说尾声一样平静乏味。分离、送别、各赴前程的剧本每天都在几个军港之间上演,我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们一批接一批的离开了这个基地。绝大多数人获得了大战之后的短暂休假,回到地球和亲人团聚。也有一些人身负更重要的使命,马不停蹄的前往外层空间去修补那几条千疮百孔的防线,以防未来的强敌入侵。
斯特林将军在我们回到零点之前已经清醒过来,很快就被护送回地球。临走时他看着我和新的黑零点,宽慰的笑着。有人私下猜测他也许永远下不了地,但我不以为然,前不久还有人认为他再也醒不过来呢。像斯特林将军这样意志顽强的人,即使重新飞上蓝天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就像卡特将军说过的,如果在最艰难的困境中有人能幸存下来,那一定是斯特林将军。
姐姐也离开了。在一个宁静的午后,我和依尔妲去民用港口送走了她。和来时的众星捧月不同,她走的很安静,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通知卡特将军。
姐姐在冥王星战役期间一直等在零点,直到我们回到这里。战事平息之后,姐姐去探望过卡特将军。不久流言就出现了,猜测、谣传,风言风语,众说纷纭,仿佛忽然又回到了十年前三个人站在风口浪尖的年代,人们似乎转眼就忘记了刚刚躲过的那场灭顶之灾。
对此我沉默以对。有几次我在姐姐面前欲言又止,我想知道她的想法,但又害怕听到她的心声。如果说我不希望姐姐幸福,那是假的,姐姐能够得到幸福是我从小至今最大的心愿,但现在我却不愿看到姐姐在这件事上再被牵涉进来。可也许姐姐有她自己的想法呢?假如她还念念不忘,甚至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又再次动摇了呢?又有谁有资格判决,她就没有继续追求幸福的权利呢?
微妙的缄默中,姐姐似乎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临行的时候,她打破了我们之间小心翼翼保持了多日的禁区。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其实你心里也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的答案。小杰森,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们互相了解,不是么?”
姐姐浅笑地看着我。我呆了一呆,早被战场磨砺得应变急智的神经蓦地迟钝了,在姐姐的开诚布公面前不知所措。
“我是去看过瑞克,作为他过去的朋友,在丽沙走后,我得去看看他,我不会因为怕流言蜚语而回避见他。我认为这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但我不否认,过去曾有一段时间,我和你的想法差不多。我也觉得如果没有丽沙,我和瑞克一定能重新开始。有时我甚至也会想象,如果当年她没有幸免与难,那又会如何。这种想法纠缠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一想起这个念头就被痛苦压倒。”
我想起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不眠之夜。那晚我对姐姐说我希望丽沙消失,被姐姐厉声喝止。现在丽沙真的不在了,短短一年时光,变故天翻地覆,回想起那个夜晚已是恍若隔世。
“我并不是直到那一天才意识到丽沙在瑞克心里的份量的。在瑞克做出选择之前,我努力了很久,想扭转我和他之间的逆境。可有些事,错过了,是补救不回来的。那一刻,当我看到他们从战火中并肩走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真的失去他了。”姐姐轻轻的说,“那种生死与共的神情,你只要亲眼看见了就会确信无疑。那天的火光真亮,我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是的,从那一天起,我就完全明白了。他们早已建起了自己的世界,无论如何努力,我始终徘徊在外面。那并不是我愿意让瑞克继续飞行,甚至我跟随他从军,或者死亡和意外就能改变的,已经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即使死亡,即使远隔万里。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回避这个结论,直到后来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承认它。”
波澜不惊的话语却有着惊心动魄的内容,只有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我才知道姐姐的话里包含了多少年的忧伤和反思。明媚的日光下,姐姐亮闪闪的蓝眼睛清澈而淡然。
“我想远远的看着他们,就像看着我自己一样,他们延续了一个我完不成的梦想,我想看着他们能最终实现它;而我自己,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会寻找属于我自己的新的生活,新的爱情,新的梦想。”
是啊,求来的爱情索然无味,缠来的爱情面目可憎,所以宁愿忍受孤独和痛苦,也要高贵的承认失败,才能渡过黑暗的低谷,重新寻找光明的前路。姐姐,我也完全明白。
登上穿梭机的时候姐姐回过头,挥着手,望向零点的远方。午后阳光落在她的面颊上,温柔的光辉转瞬笼罩了她的笑靥。忽然我觉得她是在无声地向卡特将军告别,而卡特将军也许也知道她的离去,他正在零点最繁忙的地方,远远地为她饯行。
傍晚时分我在格罗佛天文台的观测坪上找到了瑞克·卡特将军。他一个人站在位于零点最高处的平台上,眺望下方广阔的基地。气膜下自循环的人工气流在高台上形成了盘卷的风,而他一动不动地伫立风中,除了衣角和头发的翻动,几乎和雕塑一样。
从这里可以俯瞰最近的零号港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艘飞船。那是伤痕累累的守望号,在大修之后即将被改装成长途旅行飞船。朗博士说,只要卡特将军乘上它,用超光速四处旅行,就能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来渡过28年漫长的地球时间,直到下一个衰弱期到来。
“它刚下水时,我给它取了‘守望’这个名字。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守望地球,守望人类这两个意思,但其实,私底下我更想守望我和丽沙的未来,无论那是什么样的。”
将军打破沉寂,并没有转身。我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年多来我几乎没仔细端详过守望号,它就和其它所有旗舰一样,载着各自的名望,却又轻易的被SDF-3遮掩了光辉。现在回想起来,才想起它和第三舰队的确在许多战役中经常像影子一样在SDF-3附近,为它掩护,接应。直到现在我才了解,自己曾经就像瞎子一样,对明摆着的事实视而不见。
凛冽的气流吹疼了眼睛,我从守望号上收回目光。正像我们听说的那样,卡特将军拒绝了那个提议。我想我能理解将军为何拒绝提议。冰星人是一段插曲,尽管几乎喧宾夺主,但毕竟只是插曲,而正式的第二幕尚未开演,蓄势的开幕鼓点正日渐逼近。泰洛人!SDF-3不就是为了它们而建造,去超太空的宣言不就是向着它们而发出的么!在这个全球武装再次遭受重创,远征军指挥阶层元气大伤的时刻,又有谁能撂下一身重任,去太空里闲庭漫步呢?
西天日光所及的空中,地球像个弹珠悬在那里,镶着一圈浅蓝色的亮边。那个弹珠是我们所有人的摇篮,家园,故乡,但也许,并不是我们的归宿。我转过脸,朝着前方深黑的夜空,试图从那里寻找出那个玫瑰色星系的方位。很快,我就放弃了这徒劳的尝试。
“他们说,那里的一秒,相当于地球的100年,也就是说,丽沙眨一次眼睛,我们就都已经老了。”将军低声说。我的心一颤,偷眼看他,他的面容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以前,没有战斗的夜里,我们总在一起看星星。每一个星星,都可能是一个目的地。她常说,看吧,我们的归宿,就在其中,很多年以后,人类只要看着星空,就会知道我们在那里。现在,就像她说的那样,我只要看着星空,就会知道她在那里。
“我总是记得当年她来跟我告别的那一天,那天刮着很大的风,营地里人来人往。可突然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们俩。她的目光,她说的话,一下子打中了我。我突然间就决定了,我也要去超太空,我要和她一起去。”
他的眼睛里升起了一片温柔的笑意,深不见底的目光似乎正望向星海无穷远的不知名处。
“是的,和她一起去。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我看着他,意识到他并没在对我说话,他是在对远隔银河的爱人独白。我忽然明白了当年那个决定性时刻的本来面目。并不像很多人想的那样,在凯龙攻击和SDF-1毁灭的巨变之下瑞克·卡特幡然醒悟,作出了抉择,承担起了重任。不,事实上,在那之前,在丽沙向他告别,向他敬礼的一刹那,他就已经决定了。
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生命带来光辉,那么那个人,就是他心中最光明的所在。
零点日落了。太阳只剩下最后小半段弧,像火窑里煅烧的一弯刀,把最近的一块基地地面照得雪亮。因为没有大气层,零点的星空就像一整块幕布,直接了当的落在金属的地平线上。
我和将军,就这样一直静静的站着,观看着零点的日落。这样的场景,冲破了记忆的灰雾,打开了我曾经刻意遗忘的往事。那时他是我的大哥哥瑞克,常常带我出去玩。军装笔挺,佩着上尉肩章,威风极了的他,是我在同龄男生中夸耀的资本,是我的骄傲。
我想象着他如果登上了守望号,驶进那虚无的连安塞波也无法起作用的超光速旅途中,将会是怎样的奇景。那是一种和超时空折叠不同的航行机制,折叠用的是短期跳跃,它在现实宇宙中落下的痕迹就像蜻蜓点水,而超光速却类似将单纯跳跃的过程放大拉长,就像鱼儿穿行水中,只不过比别的鱼快上几十倍。于是最初他还能和我们保持正常联系,很快间隔就越来越长,一直长到两边都看似永远静止了,双方像亘古不变的岩石一样,在光障的两岸默不作声的遥遥相对。
所以他没法离开。进入超光速,脱离了人类社会,而这里,还没有能接替他的后来人。
一股豪气从心底升起。一瞬间,我找到了新的目标。如果说进零点之前我一心只想着拆散瑞克和丽沙,那么零点之后,我的生命将为让他们早日团聚而燃烧。
我退开,敬礼,一步一步的走下观测坪。零点的气流在我身后呼呼生响,俯卧脚下的基地正逐渐升起凯旋和离别的旋律。我没有再回头。我知道,此时此刻伫立在我身后的,是一个已经被时代铭记下来的,伟大而孤独的背影。
(IV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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